寇立手指她良久,终究又把手放下来,垂头丧气地坐回榻上,“何必呢?非要我说出什么来,与你又有什么好处?事情总是过去了,珠儿的尸首,我也着人烧埋了,往后不要再去说她了。” 鹿瑛一看他的脸色,一听这话暗里的意思,就默契地猜到他果然是清楚得很,所以才一味替她遮掩隐瞒。当初她还赌气叫他请仵作来验尸,他执意不肯,为此两个人又大吵了好几天。眼下想起来,她心里又生出股吊诡的感动。 她没话好再讲,慢悠悠地转去对过床上坐着。脸上也许是才动过气的缘故,竟然透出抹鲜艳的潮红,裹在青苍的面皮下,是层层分离的。仿佛是别人的血浸在她的皮肤里。 寇立远远瞧着她,没奈何地笑了,走去床上挨着她,低声说:“兰香果然生下个孩儿,也是你的好处。你不要再闹出事情来,好不好?” 鹿瑛看他一眼,觉得他还是爱她,真是好。这一刻这一种领悟,可以说服她自己心安理得留在他身边了。 其实要离开也是离不开的,且不论那些实实在在的生活。单就心灵上来说,也没有人能和自己的另一面分割。他就是她镜子里的影,在她温柔微笑的同时,他露出狡黠狰狞的表情。
第113章 113 番外·旧尘(一) ◎抬不起头来。◎ “先是吵了一阵, 后头像是又好了,没听见高声。我也是从那头路过,看见他们有个丫头扫了堆碎瓷片出来。像是把咱们那套汝窑盅脆了, 还有个紫砂壶。” 点墨那小丫头子走到厨房里来,一面在蒸笼摸了块枣泥桂花糕吃, 一面向她娘与妙真两个报告。 妙真听见砸碎了她些东西,心下很不痛快,略带惋惜地絮叨, “夜合斋那把紫砂壶, 还是前年宜兴来求画的薛大人带来的呢,说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我们在凤凰里的时候用不上,搬到这里来, 吃茶的器皿也多, 也没用。怕搁在库房里不留神给翻腾坏了, 就摆在了夜合斋里。平白的就给砸了,怪可惜的。”说着把掰断了一截缸豆, 懒懒地丢在小圆簸箕内。 老陈媳妇在墙根底下坐着摘菜, 也叹,“可不是?又不好叫他们赔。” “赔哪里好叫人家赔呢?”妙真恨就恨这个, 吃了这个哑巴亏, 心里愈发盼着鹿瑛赶紧跟寇立回湖州去, “这会和好了, 想必在我这里也住不到几天了。也蛮好。” 阖家下人都晓得妙真和她亲戚走动得少,两门骨肉血亲, 一家在常州, 一家在湖州, 都借着相隔甚远的缘由不大来往, 其实还是吃了他们两家不少亏的缘故。 老陈媳妇不好过多置喙,只拿着菜篮子起身,走到灶上来,“只是在咱们家几日,咱们还得周到几日。你瞧瞧下晌还要添个什么菜?我看着素了些,不成个席面。” 妙真一看灶台上摆的都是些家里现成的菜蔬,也有几样鱼虾一只鲜蹄髈,到底寻常,便道:“我出去买些荤菜好了。一只烧鹅,再买一篓子螃蟹好不好?这时节正出螃蟹,咱们家还没吃上呢。” “这也好,螃蟹不过蒸一蒸,也便宜。我这里先把蹄髈煨上。你可带个人出去?” “不必带人了,我从栖凤桥上过去,往老赵家先叫他们把螃蟹送来,顺道再走去李大人府上一趟,告诉良恭回来吃晚饭。姑妈起来若问我,就说我街上去了。” 说话回房换了身衣裳,也不戴帷帽,挎着篮子一径由栖凤桥穿到正街上去。这一带的商贩多半都认得她,和她说话招呼。她也点头答应着,在旁人惊艳的目光里,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拢拢发鬓走到老赵家水货铺子里,看见是老赵的独身女儿坐在柜台里。妙真心道,这丫头比她还要傻些呢。她不由得端出些身经百战的架势,指点江山似的要了二十斤螃蟹,十斤鲜虾,两条鲥鱼。嘱咐道:“一会你老爹爹回来,叫他往我家送去。可个个都要活的,不许哄我,送去死的可不收啊。” 那丫头一双眼只放在她脸上,傻怔怔地点头,“晓得的,您家是老主顾了。” 妙真高高兴兴出来,又往李大人府上去。走到门下,偏两个新来的小厮不认得她,拦住了问:“奶奶是找谁?” 正要答话,就见个管事的从里头走出来,拍了那小厮一下,“你不认得她?她是良大官人的奶奶,和我们太太常来常往的。”说着向妙真作揖,“良大官人此刻正在书斋里和我们老爷说话呢,奶奶请先往我们太太屋里坐回会去,小的去书斋里告诉一声。” 说话引着妙真进府,仿佛听见背后那两个在议论,“这就是那尤大姑娘不成?和邱家的三爷有些……” 另一个呵断他,“胡说什么!你怕她听不见不不成?” 妙真分明都听见了,却只是微笑着装作没听到。嘉兴就这样大,她和邱纶那点往事早给吹得家喻户晓。本来已是旧闻,不想近几年来,先是她和良恭成婚,又是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慕名来讨画的人越来越多……总之每逢他们家有点什么进益,就少不得要把她和邱纶的旧事翻腾出来说一说,仿佛嘉兴府没了别的新闻。 她是习惯了,要不然也不肯往李大人家来,更不能和李夫人走动。也是奇怪,听说邱纶也常到李家来走动,偏生就没和他撞见过。妙真再想起他,只记得他纨绔公子的行径,一如最初的印象,别的都变得极为模糊,已经不确定是否真的发生过一段感情。 有时候问良恭,把良恭气得个嘴歪,冷笑道:“怎的,你还想回味回味?” 妙真翻个眼皮,“我就是有点不大记得清了,好像做梦似的。有时候听见人家背后议论,我自己还发懵。所以才问问你,真真的有这回事么?我是正儿八经喜欢过他么?” 良恭满面不耐烦,“既然不记得了,还问它做什么?” 每逢说到此节就要变味,不像是追忆往事,倒像检算彼此的前非。妙真总不免要嗤笑他,“瞧你这醋坛子样……你看看我,多大方,你和易清的事我就从来不去追究。她每回到咱们家来,我还和她亲亲热热的,亲姊妹一般呢。你的肚量怎么还比不上我?不是说男人器量大么?嗳,我还没问你呢,当初易清要改嫁,你们俩那样要好,怎么你们俩又没成呢?” 问得良恭一时无话可答,他也说不清,总归咎于,“兴许是缘分不到。” 妙真把扇子抵在下巴底下,微微仰着面孔琢磨“缘分”这东西,怎么想也不明白。阳光碾碎了铺在她秀丽起伏的轮廓里,清透了她的纱裙罗衣。良恭歪倒在榻上,双手抱在脑后静静地看着她,倒恍惚有些明白了。其实并没有那么玄妙,不过是老天爷肯给机会,自己也有勇气去抓住这机会。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是妙真成就了他对爱的胆气。 人家都说是伺候妙真的那几年把他耽误了,他却不这么想。那些年若妙真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也不见得肯去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机遇。旁人看他是怀才不遇,可他自己从没有打心底里承认过自己。他看自己,是碌碌无为,是命如蝼蚁。 后来是遇见了妙真,因为她需要他,才令他自命不凡。 妙真后来也把她和邱纶归咎于“缘分未到”,或者根本是“缘分即止”,到这里停顿,就是他们该有的命运。所以这几年,他们同居一城,却未再碰面。 偏今日好巧不巧的,邱纶带着奶奶来问舅舅舅妈的安。李夫人也有些尴尬,谁知道今日妙真忽然过来?听见管事的进来回,她也吓一跳。 可叫人候在门外又不好,倒好像妙真和邱纶还有什么断不开的关系似的。那她个主家,岂不成了私底下拉纤的?何况邱纶的奶奶欧霜白还坐在这里。因此愈发要坦坦荡荡地请人进来坐坐。 妙真进来福了个身,“没得夫人的贴便造访贵府,唐突得很。” 如今官场中谁不知道良恭与京中一些贵人交情颇深,都不敢怠慢。李夫人忙请妙真坐,一面款待了茶果,“你说这话就见外得很了,不请你你不来才是有意和我疏远,快坐着!你们良官人和我们老爷在书斋里说话,想必一会也该议完事了。” 妙真看一眼两面对坐的男女,邱纶竟还是从前的模样,一丝一毫不改,坐在人家屋里也把一条腿翛然地挂在椅子扶手上。原也不要紧,李夫人是他的舅妈。不过看见妙真的眼扫过来,他又把腿放下去,有些不大自在地端坐起来。 对过坐的年轻媳妇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妙真猜到是邱三奶奶欧霜白。这几年没少听人把她们两个提在一嘴里比。妙真两厢里一比较,还是坐在欧霜白这头稳妥些,便走去坐在她旁边椅上,和她点头致意。 李夫人忙略过邱纶不提,替她二人引荐,“这位是邱家三奶奶,我的外甥媳妇。这位是尤家妙真,”因怕欧霜白多心,有意又道:“嫁给了良家。你应当是听过的,就是那“绝景良家”,满城凡官宦富贵之家的景观盆栽都是他们家供着,上月咱们到洪大人家里去吃酒,你说他们家的花园好,也是他们良家做的。” 欧霜白一早尽知这些消息,又不好当着妙真显出来,倒好像她一向留意打听着妙真的消息似的。故而只当是头回听见,扭头向妙真点头笑笑。 只一笑便又端回头去,把对过邱纶盯着。邱纶本来偷瞄着妙真,一见她眼神射杀过来,也不敢瞄了,把一个脚踝横架在另一条腿上,低眼捻着衣摆上的狗毛。 欧霜白养了条纯白狮子狗,拿它当儿子,与它一屋里同吃同住。邱纶厌烦死她这一点,她常抱着那狗和它娇滴滴地说话,旁的家务事是半点不管,唯独在这狗的吃喝上格外用心,竟要比着他几个侄子侄女的饭食来喂它,惹得他大嫂常背地里骂人。 她也爱玩,这点上两个人倒很对脾气,只是男人女人取乐的法子不同。邱纶自往外头去走狗斗鸡,她在家没别的法子,只好花钱。听见人说这样好使人买来,过几日又厌烦了丢开,听见人说那样好又改弄那样,凭它什么奇珍异宝,都不过三五日新鲜。 长天日久,邱夫人也不高兴,常抱怨说:“这样子开销,别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皇帝老爷也养她不起。不像是讨个媳妇,竟像是请了个祖宗回来。家里大小事,凭她能不能为的,都不去理会,只顾着开单子朝账房要钱!你大嫂二嫂为这个不知来找我说了多少回,都说我偏心,难道家里的钱就紧着她一个人花?我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平不了你们这些亏空!你去对你媳妇说,从今往后她还要这样流水似的开销,她娘家贴补她多少我不管,在我的账上,就得按例按制来!” 邱纶回去说过两回,欧霜白一贯先是眨着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我上月开销了多少啊?” 一说三百多两,她自己也吓一跳,便把那些玩意搜罗出来,使人去典了填亏空。到底里头还是折损了不少银钱,自己不认账,反抱着狗冷笑,“瞧瞧你们家,我不过花几个钱她们就背地里言三语四的说我。难道娶我来不想花钱,是为叫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你要是像大哥二哥两个管着点生意,我也不至于典当东西。你当他们干净呀?既管着生意,就不会没有灵巧的进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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