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没听懂这话里藏的机锋,只似赞似嘲都地提着眉玩笑,“看来我们大小姐不是傻,是心放得宽。怪道老人们常说,胃口大的人心眼也大。” 妙真给他那一脸轻浮的笑弄得胸口“砰砰”乱跳两下,刹那又是心痒,又是气恼。这个狗投生的大杀才,怎么听见她要做人家的太太,还笑得出来?真是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一念功夫,她在心里将他骂过一百二十遍。 她将一截草棍在地上“嗤拉——嗤拉——”慢慢划着,将一地灰烬划出些凌乱的刻痕。沉默半晌,还是心有不甘,不甘她过分的美貌并未能惹起人过分的殷勤。 她狠撇下草棍子,端起腰来,“不放宽心怎么做当家的太太?你不是女人不知道,容不下人的太太是要给人笑话的。日后表哥做了官,我做着他的太太,场面上交往的都是些官贵夫人。我才不要叫她们笑我是商户女儿,心眼小肠子窄,上不得台面。” 良恭只是悠哉悠哉地点头,一副高高挂起的态度。 她一口气堵上来,就有些口不择言了,“我表哥英俊不凡,才高八斗,只有我这样的才是良配。我们俩站在一处,谁不称赞是一对金童玉女?别的人站在我们身旁,怎么都不登对!” 有心人的话原本是想说给眼前人听的,不想却给外头有意者听见。白池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又是尴尬,又是失意,一时光影斑斓。 忽然的缄默令安阆也分外窘慌,他像个罪魁,焦急地瞥一眼厨房,又望回白池,“大妹妹是被惯坏了,什么话张口就说,也不顾脸面。” 白池看他一眼,失落地笑笑,“我们姑娘一向心直口快。不过她讲得也一点不错,大爷与我们姑娘,的确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安阆拿眼凝住她,欲辩难辩,急得眼眶湿润,不能出口的话都在这一点泪星里了。 而那门内,良恭的眼睛却始终带着不正经的玩笑,好似妙真说的话全不与他相干。倒是急得妙真鼻腔里发酸。 恰是此刻,隔壁又点起炮仗,邻舍的哄笑声由院内追去了院外,小孩子们在拍手喊“新娘子”,伴着那声又响着“哗啦啦”的铜板坠地之声。 这谢家大官人还真是位良人,说是不要铺张,还是忍不住铺张了些。良恭听在耳中,心里不由去数那铜板的响,多得很,雨点似的落在地上。 妙真站起来,转而一笑,“这位新郎官好像有些家底,你们这凤凰里还真飞出只金凤凰了。” “嗯?是么?”良恭倚墙笑着,“的确是造化不小。” 简直说得有尾无头,妙真听不懂,睇了灶上的大锅一眼,“水早烧好了吧。” 水烧得只剩半锅,良恭起身拿茶罐茶碗,妙真在后头看着,觉得他的背影有些消沉。她欲要帮衬,又难出口,自己那口气还没顺下来呢。索性负气出去,并白池坐在一处等他端出茶来。 白池因看她脸色不好,闲问一嘴:“良恭又得罪你了?” “呸,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罪我?”她含怨带恨地朝地上啐一口,“我是嫌他们家不干净!” 安阆听见这话,心间已阗满厌烦,但碍于“恩情重于山”,始终不发一言,只漠然瞟她一眼。 偏这话也叫良姑妈在外头听见,方才在易寡妇院里就听说家里来了客人,还当是严癞头之流。谁知听见是位姑娘的声音,话说得十分不中听,也不知是哪家没教养的妇人。 进门一瞧,院中坐着神仙下凡似的三位贵人,慌得她还当是走错了门。恰值良恭端茶出来,向她引道:“是我们东家的小姐,因有事吩咐才寻到这里来。” 良姑妈揉着眼睛走近,目光自然被妙真牵引。见她锦衣华裳,天仙面孔,倒把她这主人家唬得当下已无立足之处。 又听妙真问好,就是方才门外听见那声音。她更觉丑陋卑微,心里十分不自在,不欲周旋迎待,只笑着应酬几句,“难得东家肯赏脸到我们这破地方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老婆子不会讲话,在跟前也是碍眼,你们坐,你们坐,我进屋去。” 妙真疑心她是听见了方才的话,心里一阵后悔不迭,脸色愈发不好看。她几回暗窥良恭,他只是与安阆谈经论道。 她虽都听得懂,可对那些都没兴致,时不时地瞟着他,觉得他那副高谈阔论的样子假得很,那双意气风发的眼睛里,其实是一片死灰。 好像大家都在装模作样,她觉得无趣极了,在院子里闲转。转到院墙底下,那里有快砖陷了下去,给泥土盖住了,她把荷包里的西府海棠种子掏一把出来埋在土里。 白池走来并她蹲在地上,“你在做什么?” “嘘……”她比着唇,偷偷地笑着。 “这种子落在这里也是浪费,你瞧他们这家里,就是栽出花来也无人去赏的。” 妙真抿着笑不说话,心里想,来这一趟,总要在这里留下点痕迹才好,再不要像周家那一夜,变得无影无踪。 她不知道,许多事是在冥冥中开花结果。
第27章 离歌别宴 (〇一) 人走茶凉, 墙那头与墙这头的热闹都戛然而止。良恭假笑了半日的脸累得失了表情,空自坐长条凳上,塌着背看地上的影子。 他姑妈知道没了可能,不再说易寡妇的事情。一面坐下来, 将玉米棒架着玉米棒相搓, 改问起妙真,“方才那位, 长得副天仙模样的, 就是尤家的大小姐?” 良恭抻起腰来, “就是她。您瞧着怎么样, 好不好?” “好嚜又有哪里不好?只是这样的小姐, 看她一眼都折寿, 不是寻常人能消受得了的。你看她身上穿的料子, 还是早年间你娘过门的时候做新娘子穿过一回,后来拿去典了一两二钱银子。” 说罢撇撇嘴,“往后可别叫人家往家来了,咱们这块破地方可容不下这些金塑的菩萨。” 良恭笑着点头, 隔会她又问:“那位官人是谁?怎的未出阁的小姐同个男人出门, 家里也不管她?” “是她的未婚夫,又是亲戚,只这一回,倒不怎样妨碍,太太老爷是准许的。” “就是那位要做官的安大爷?”良姑妈脸上乍惊, “怪道, 是有些贵相。我看他倒不是个势利眼, 待人和气。我看两个人十分般配,真是门好姻缘。” 良恭只是笑, 笑到此刻,早辨不清心里到底是悲是喜。他倏地问:“姑妈,你看我有没有贵相?” 他姑妈眼不清,心倒明,睇他一眼,又埋首搓玉米,“我看你还是踏踏实实跟你爹似的,既有手艺,就经营个做伞的小买卖。咱们这宗人家,还想什么?多想一点都是自寻烦恼。” 可他真是怪,最不喜欢打伞,那伞一撑起来,哪里还看得见天?好像永远是低着头在走路,挡得了雨,挡不了灾。他爹做了半辈子的伞,还不是死在了这上头。 不过除了做小买卖,他未必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要心肠坚冷一些,多的是门道。 譬如眼前,满案的好衣裳好头面,裹着这堆东西跑到外乡去也未必不是条出路。 简直看得严癞头两眼放光,他捡起一支金凤钗在对着蜡烛细看,连连咂舌,“都是真家伙。你几时发的这笔大财?” 良恭倒在铺上,睐目好笑,“别惦记了,这是尤大小姐叫我拿去典的。” 严癞头大惊,“他们尤家这么快就穷得典东西了?” “还没到那地步。尤二姑娘在婆家闹了笔亏空,不好向爹娘开口,就求了当姐姐的。尤大姑娘搜寻出些用不上的衣裳头面叫我替她典出去,给她妹子填这笔亏空。” 严癞头悻悻丢下凤头钗,“怪道呢,我说你哪里去发这笔横财。”话语顿下来片刻,眼睛又是一亮,“我看你不如拿着这些东西远走高飞,那尤家也别回了,那安大爷的念头也别打了,抱着这笔钱换个地方,还怕谋不到一份好差事?” 良恭将胳膊枕在脑后笑,“那我姑妈如何呢?总不能叫她老人家拖着个病歪歪的身子跟着我东逃西窜。” 严癞头也不过随口一说,反正他都有各项理由。倒是对他自己,他总是下得了狠心。 一时沉默,良恭有些被人看穿的慌张,一下从铺上翻坐起来,“你是了无牵挂,可我到底要为我姑妈打算。” 严癞头坐在椅上憨笑着摇摇手,表示揭过此话不提,“你那二十两银子我替你交给易寡妇了,下晌趁机跟着去那谢家瞧了瞧,还真是户殷实人家。她往后可算有好日子过了,你只管放心。” “看你说这话,轮得到我不放心么?”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知根知底,尽在不言中了。那蜡烛被风拂得东摇西晃,月是一钩,就将前事从此一笔勾倒。却勾出别的愁肠来。 妙真日日盼着那月赶紧壮硕起来,壮成一巴弯刀才好。至于是为什么?她脑子里想不通透,心里总觉与良恭有关。 他说好是月初回来的。 好容易盼到月初,尤老爷又体恤下情,见中秋将至,特许良恭在家过了中秋再回来。 妙真简直盼得不耐烦,好容易盼到中秋后,又有种近乡情怯的意思。她想起上回在他家中,他对她注定要嫁作他人妇的话表现得那般漠不关心,旧日的气恼又提起来,一连几日皆挂在脸上。 这日尤老爷外头归家,听见说他的宝贝这几日不高兴,一颗心登时揪紧了,先吩咐了些事便直奔妙真院里去。 他身上累赘,走得又急,甫进院门就气喘吁吁地嚷嚷起来,“我的心肝,是谁惹你心里不痛快,怎么听说你一连几日都苦着张脸?我的乖,你告诉你爹,爹把他提到你跟前来打一顿!” 妙真在窗户上抬头,看见她爹圆圆的身子像个球似的滚来,忙笑嘻嘻迎至外间,挽住他肥硕的胳膊往榻前走,“爹,您不是到那位李大人府上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自那位李大人到嘉兴,尤老爷接连下了两回拜帖,都被那李大人借故推脱过去了。上回李大人府上有女眷做生日,打发瞿尧送去贺礼,他倒收了,只是浅谢了两句便作罢。 今日尤老爷亲自往他府上求见,谁知人只打发个管家出来推说不在家。尤老爷吃了闭门羹,心知如今情形不妙,回来就派人上京去打探前任嘉兴府府台冯大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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