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逗得王姨娘前仰后合地笑起来,胡夫人本来是笑着的,听见这话却渐渐收起笑脸,乜了王姨娘一眼。 王姨娘进胡家这些年一无所出,她这正经太太也犯不上给她留什么脸面,冷讽道:“你在常州见过多少世面?又见过多少人家的姑娘?张口就说,一点根据也没有。” 王姨娘扭头看她脸色不好,忙补话,“我自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只看咱们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就是开了眼界了。哪里有像咱们家大小姐二小姐这样的美人呢?” 她睇着雀香,想从她身上挑个地方来夸,可看了半晌,实在拣不到个拔头的地方。只得尴尬地退回到椅上去。 雀香这小姐,把五官分开来看,哪里都标志,可偏偏堆在脸上又是平平无奇。她的好看只是因为没有不好看的地方,但要由衷地赞一句美,又找不到哪里美。 雀香唯一出众的地方,就是年轻。这年轻使她别有一份矛盾的清高。
第42章 玉屏春冷 (〇二) 起头这阵寒暄便把妙真弄得尴尬起来, 再听底下媳妇婆子们说两句也听出来了,方才与之相互恭维那位,是她舅舅的二房小妾。 真是倒霉,才进门就将她正经舅妈给得罪了。她舅妈没甚大本事, 一爱攀比炫耀, 二就是心眼小爱计较。 再看榻上,胡夫人的表情果然如这的天气变化莫测, 时而晴光时而阴的。才刚乜了王姨娘, 转眼就是泪染睫畔, 悲从中来。 她叫了妙真到榻上并她坐着, 拉着她的手不住掉泪, “前年我到嘉兴时你们家里还是好好的, 怎么说出事就出事了?我和你舅舅在家听见消息, 也吓了我们一跳。你舅舅忙派人到南京去打探消息,又赶上过年,衙门里都无人问案子,就没听见什么。上月, 你舅舅又遣人往南京去了。你别急, 咱们等着人回来才晓得到底有没有利害关系。” 妙真如今也知道些事了,女人的眼泪常是说来就来,最会骗人,不一定就是发自肺腑。可听这话,舅舅这头好歹并没有置之不理, 像是有点要帮衬的意思。 她忙起来福身, “谢谢舅舅舅母费心。”因为心里急, 眼就在屋里睃一圈,没看见胡老爷, 因问起来,“舅舅今日不在家?” 胡夫人拉她坐下,把眼泪拭了,又变了副笑脸,隐含两分志得意满的情绪,“你舅舅在外头有应酬,要吃过晚饭才回家来。原本晓得你今日到,他是不肯出门去的,可架不住是县令请他。打发人来三催四催的,你知道,咱们做生意的人家最是得罪不起官场的人,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只得去。你看着吧,不到天黑,一准不放他回来,回回都是这样子。” 这一番话转,就把尤家的事自然而然地略过不再说了。妙真也不好重提,怕说得多了人家觉得烦,毕竟各家是各家,亲戚情分也只是情分,是没有必然的责任的。这一点她在寇家就有了领会。 偶然她也想,是不是等她自己嫁了人,也就能渐渐对尤家的破落释然?像鹿瑛那样,有了别的姓氏,有了最终的归宿,来的地方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可她还是觉得做不到,二十几年的好日子都是尤老爷曾太太的给的,她是在他们膝下发芽开花,怎么能轻易把根本忘了呢?何况她没出息,有点恐惧捉摸不定的未来,更不喜欢变故。 胡夫人再将雀香叫到跟前来向她说:“这就是你小妹妹雀香,你是知道她的,只是未见过。你瞧,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后年就要出门子了,到苏州黄大人家去。上回我在嘉兴还和小倩说过这事呢。” 她叫曾太太一向是叫名字,想着曾太太曾是他们胡家的丫鬟,在他们胡家就永世不能翻身。 妙真却听得不高兴,可从前不高兴还能挂一点在面上,再挽着鹿瑛在背后说一说。如今这不高兴只有忍耐。 但她心里是有点为曾太太抱屈,还是有意要替她正个名分,刻意挽着胡夫人胳膊说:“我后来听见我娘说,黄家是很好的人家,在苏州做府台,和别的地方的府台不一样。” 胡太太不喜欢听她喊曾太太作“娘”,不过说黄家的事很让她高兴。那就是个门闸,一下拉开她一生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她没能生个儿子在她是很有遗憾的,倒是雀香的婚事弥补了这一缺憾。她恨不能挂个告示昭告天下。 一说起来就很兴奋,“对囖!府台和府台也是有差别的,穷乡僻壤的府台值什么?苏州那样的富贵之乡才最要紧。你爹原先接着苏州织造的差事,也与这黄大人认得,他就知道,很了不得的人,朝廷很是看重。” 妙真只能陪上一张笑脸。 雀香脸上一红,心里有些埋怨她娘处处显摆,嘴上嗔着,“娘,哪有当着这么多人说这些的?况且我还在呢,您要不要我好过了?” 尽管这么说,心里却也希望满世界都知道这消息。终归是件很体面的好事。 因为议论这桩婚事,别的也就没顾得上,连那位七.八岁的小少爷也只是跟着奶妈站在底下,始终没能上来与妙真见礼。他亲娘孙姨娘领着他先行辞去了,使屋里蓦地空下来一块地方。 胡夫人乜着那块地方,低声向妙真叨咕,“你舅舅得了个儿子像得了个命根,把他纵得无法了,七.八岁的孩子,又是奶母又是丫头竟要五六个人伺候他。哼,孩子福薄,哪里经得住这样子娇惯?回头要是个短命的,我看你舅舅怕是要哭死。” 所以她背着人都是叫那孩子“小短命鬼”。 妙真哪里好接这话,只是挽着她撒娇敷衍过去,“舅妈,我给您带了些东西,不过都是外头买的,您可不要弃嫌。给雀香妹妹也带了对镯子,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 说话叫白池花信两个捧了些东西上来,胡夫人最看中人奉承,她现今也知道要投其所好。 胡夫人粗看一眼,都是些市面货,有钱哪里都买得到。她只是高兴有人想着她,年轻的时候要人捧,年纪大了更是变本加厉,生怕谁忽略了她,遗忘了她。 却看雀香拣起匣子里那对红玛瑙细镯子,嫌红得太暗,又搁回去,笑道:“大姐姐,我还年轻,衬不上这颜色,等放几年我大些再戴吧。你可不要生气。” 屋里的人一时都各怀心思地沉默下去,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妙真没来时她就常笑话尤家要培植女婿,培植这些年,把妙真耽误得这样大了还未出阁。 后头王姨娘也辞将出去,屋里干脆空下来一大半,林妈妈等人就显得十分扎眼。 胡夫人问了他们几句,将他们一并安顿在为妙真收拾出来的那方院内,叫两个婆子引着过去,嘱咐归置好了回这屋里来吃午饭。 一行人才出去,雀香便憋不住坐到上头来问:“娘,这个大姐姐真的有疯症?怎么看不出来。” “那是还没到发病的时候。”胡夫人周到了这一阵,有些乏了,缓缓向炕桌上歪去,全凭一条丰腴的胳膊撑着人偏向门首望。 看见彻底没了影,她才敛尽笑脸叹道:“你姑妈就是死在这上头,我看她也不是个长命的。” 雀香又问:“她要在咱们家住多少日子呀?” 胡夫人立马愁上眉心,“按她父亲的意思,要她今年就与你安表哥成婚,如今尤家的人是管不上这桩事了,只有我和你爹来管。还要请安家老爷来商议个切实的日子。” 实则胡夫人也不大想管,又不是她的女儿。可外甥女投奔过来,又不得不管,何况还收着人家的嫁妆在家里。 不该想到那笔丰厚的嫁妆,想到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发痒。到底还是他们尤家疼女儿,肯拿出那么些钱来陪嫁。而他胡家虽也有些财力,却是不舍得贴补女儿女婿的,将来都要留给儿子。可那小短命鬼又不是她亲生的。 还是有得发愁,就是攀上好亲家也不见得全然得意。她把眉头紧锁,挤出几条肉褶,堆的全是这些麻烦事。 妙真这头也麻烦,跟着婆子走到最西角的一处小院里来,说是早就着人收拾出来了,可挨屋瞧过,收拾得不仔细,角落里都是灰。好在是三间屋子,用不着再与花信挤在一间屋里睡。 那引路的婆子客套说了几句,就领着良恭瞿尧两个到外头小厮房中去安顿。 这里出去往下人房中倒十分近,一出院隔着几座假山便是一堵花墙。挨着花墙出去,洞门外头就贴着几间矮平的男丁们住的屋子。 良恭回头再看妙真那住处,猜到正是因为这里离下人们的住处近,所以胡家姨娘小姐们没人住在这里。专拨给妙真住,反正她不是自家的女人,不要紧,用不着一定要将她和家下人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那婆子指着首尾两间房道:“还有这两间收拾收拾可以住人。不过我看你们还是住前头那间。贴着洞门这间有些漏雨,都装了杂物了。” 瞿尧自然是要住前头那间,良恭却咧着牙奉承道:“我是不配住您家的好屋子,也不惯和人同住。大嫂,要不把贴墙这间拨给我住?横竖只是放了些杂物,也没人住。” 胡家是没有下人单住一间屋子的,不过这婆子听见他叫“大嫂”,不免斜着眼打量他。四十多岁岁的妈妈给这样一位玉树临风的青年叫做“大嫂”,哪有个不高兴的。 她搡他的胳膊一下,飞着眼道,“依你,反正都是堆东西的。里头好些木头,你看着搭张床吧,一会我叫人送些褥子过来你使用。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那屋顶可漏雨,你夜里睡觉仔细些,听见下雨就找个盆接着。” 良恭连连谢过,送她进了洞门。瞿尧不明原因,跟着他推开这间屋子的门,“嘎吱”一声,两人都落了满头灰。 瞿尧一面拿手扇着,一面咳嗽着道:“寄人篱下你还想着单睡一间房?我看你还是和我在那屋里挤一挤,这屋能住人?” 屋里乱堆着好些坏了的门板窗扉,贴墙还放着一口落灰的棺材,是弃之不用了的。窗户也被乱堆的门板掩住一半,他走去拣选板子,笑着推辞,“我情愿睡这里也不与你一屋睡,在船上我就受你鼾声的惊扰,好些夜里睡不着。” 瞿尧不高兴听他这样讲,他自诩是个斯文人,不肯承认有些粗陋的习惯,在背后横他一眼,自己去了。 良恭选了几块门板在东墙下拼成一张床,床有了,窗户也全露出来,能清晰听见瞿尧在最前头开门关门的声音。这倒好,凡要从这洞门进内院,都得经过他房前,有个风吹草动就能听见。 他坐在落满灰的板子上,觉得自己像条看门狗,丧气地耷着肩臂。可转念又想,看门狗就看门狗吧,把妙真妥当地送到安家,于他的内心和前程都是好处。奴才的命是系在主子身上的,只有主子好了,底下的人才能跟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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