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片刻,轻轻笑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敢再想这么多,我只想我娘,和妙妙,还有大家都安安稳稳的。你不知道,前年我们从嘉兴走水路往湖州去,有一天下着雨,我和妙妙到岸上闲逛。上船的时候,妙妙不留心踩滑一跤,险些掉进河里。我去拉她的时候就想,只要她真摔下去,咱们许多麻烦就能迎刃而解。” 说着她把嘴角无力地提一提,“可我做不到……” 俨然底下还有话说,可安阆等不得,急着表白,“我没让你去做什么,我来想法子,忘恩负义的名声让我来背,你只管等着我。” 白池仍是笑,把眼稍稍垂下去,面对他承诺有点心虚。 安阆以为她是怀疑,愈发急着赌咒发誓,“你不信我?好,我说给你听,倘或我有负于你,就让朝廷革去我的功名,叫我今生今世永不得翻身!” 她忙摇头,轻轻道:“我知道你是真心,我比妙妙还要了解你。可真要按你说的打算,也太难了,你父母也未必肯答应。从前我们太年轻,想不到这许多,难道到眼下也不想么?” “我家那头可以再做打算,眼下首要的事是……” 白池唯恐听见后头的话,仿佛听见都是种罪过。她又是忙着摇头,先把他打断了,再慢慢说:“我和你是一份感情,和妙妙从小一处长大,难道就不是一份感情?细细想,她并没有妨碍我什么,要说妨碍,那也是我的命。我不强求了安阆,请你也不必费心。” 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她就连忙旋裙到外头铺子里,提上几包药登舆,在车内隔着帘子吩咐良恭,“你晓不晓得哪里有典当行?拐过去一趟。” 林妈妈那里的银子剩得不多,妙真的嫁妆是不能动用的,也不好开口向胡家要,只得各人典当些东西。论好东西,这一班人除妙真外,自然是白池的钗环首饰最多。 她从前所得命中额外的实惠太多,如今也到了该要一样一样还回去的时候。 待马车掉头行去好一段路,她才打着窗帘子看。安阆这时才由铺子里出来,在人潮中寻她,挤着眉宇,十分心焦。目光遍寻片刻,他向她来时的路找去了。 晚天将近,长街渐渐萧条,各家皆忙着上门板收摊,人群也正在慢慢疏散,他不好追到胡家去,指望在那条路上找见她。一切犹如个未来的写照,他的后半生就此耽搁在找她的路上。 大雨适时地落下来,仿佛为这暮色来个惨烈的收场。 往当铺子里典了只细细的金项圈,拿着五十两银子回去。到角门上,只见一点昏昧的天色,雨还未止,倒小了些,淅淅沥沥地淋在头上。 良恭先跳下车来打帘子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取伞。” 谁知白池也下了车来,“不用了。” “落着雨。” 白池没听见一般,拿手挡在头上抱着东西就往后头跑。两个人一向不怎样多话,可这一天,良恭分外有些留意她。或许是因为他心头那份筹划,是觉得有些对她不住。 他看着她清瘦的一把骨头跑进门里,穿一件烟灰色的鲛绡长褂子,那衣裳在她身上左摇右荡,衬得她又是荏弱,又很有些固执的坚持。 一径跑进屋里,林妈妈醒着,靠在床上因问:“你往哪里去来?” 屋里没人来掌灯,白池走去搁下东西,将银釭点上,用手遮住擎着走到床前来,递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我先去药铺子里给您另抓了些药,又去当铺里把我那只金项圈换了五十两银子。” 林妈妈看了眼银子抬额,“是你十五岁生日太太给你打的那个金项圈?” “分量不够,只典了五十两。” “你还想要多大的分量?谁家主子给丫头专门去打个项圈来戴?也就是咱们老爷太太了。” 听见这话,白池只得低下头。 林妈妈将手抱在腹前,朝墙下抬抬下巴,“把银子放到匣子里去,精细点打算,这些钱还能使到五月初三。到时候安家到胡家来商议婚事,大概会捎些礼送来,还能接到妙妙出阁。” 白池正在那里开匣子放银子,又听见林妈妈在后头絮叨,“瞿尧说老爷交代过,妙妙的婚事要赶在夏天办完。啧、我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定,觉得不大顺的样子。” 老妈妈今日有了几分精神,就要追寻这“不顺”的缘故,两只眼慢慢从铺上看到白池背上去,“自咱们到了常州来,我这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也没怎样经管你。你和安大爷,没私底下见面吧?” 白池立时换上微笑调转身来,“没有。他们家那头想必也要预备成婚的事,有没有下人,宅子又大,都得他们自己收拾,哪里得空来?何况听良恭说,安大爷还记挂着咱们老爷的事,写信上北京托人去了,哪还顾得上见面。” “托的谁?” “我也不大清楚那些官衔,说是安大爷科考时结识的一位翰林院的大人。听说他们那些举人上京会试出来,马上就有些大人来拉拢,等他们中了进士,就算自己门下的人了。想必他和那位大人就是这关系。” 林妈妈也不大懂官场上的事,略微放心地点头,“那就好,总算有人真心肯帮。你看咱们从湖州到常州,两家都是骨肉血亲,嘴里说起来都急得不成样子,底下又都没什么动作,看着真叫人寒心。妙妙嘴上不说,心里恐怕早凉了半截。如今她晓得这事么?” “自然晓得,良恭从安家回来,先就告诉了她。我出门前去瞧她,倒是见些笑脸了。” “好,咱们一面等北京那头的信,一面张罗妙妙的婚事。我也不能总在床上躺着,还要起来替她张罗。不是自家的女儿,我看舅太太也想不到那些细致事情上头去。你明日把瞿尧叫来,让他把妙妙的嫁妆单子翻来念给我听,看看还缺些什么。我记得因是远嫁,里头没有家具,不成样子,向来娘家这头都是要打些家具陪过去的。要是赶不及,少打两样,床啊柜啊的总是要的,就从那笔现银子里抽一笔出来先去置办。” “几样家具,舅老爷舅太太总是要打的吧?” 林妈妈旋即剔她一眼,“你还指望他们?哼,你这里用了他们一点,将来妙妙过去,他们说起来,不定说为了送妙妙出门花费了几千几万呢。没得欠他们这笔说不清的账。” 白池想是这道理,隔日便将瞿尧叫来。瞿尧去妙真房里找来一应票据,当着众人细数一遍。 妙真并林妈妈在榻上坐着,念到那两处田庄时,猛地想起先前答应鹿瑛的事,忙把地契接来看看,因问:“这两处田庄是在常州哪里?一年收租多少?” 瞿尧并良恭坐在对面椅上,歪搭着胳膊道:“在西郊,我上年送嫁妆来时就去瞧过,也算过,大约一年能收一千五百两上下租子。” 一路辗转,路上开销不小,妙真也知道银钱价值了,不免乍惊一下,“这样多?” 林妈妈直笑,笑得咳嗽。 白池从束腰方凳上起来,一面替她拍着背,一面望着妙真笑,“你总算也晓得‘多少’的事了,不算那笔现钱,就靠这两处田庄的租子,以后过去,也够一大家子一年的开销。” 林妈妈顺过气来便说:“老爷太太哪里舍得委屈你?只有给你打算富裕的,一点紧巴日子也不想叫你过。不过你要提着神,那笔现钱可以带去安家叫他们拿去打点官场,地契万不能动。” 妙真又看了眼地契上的地主人,又疑惑,“怎么上头的地主人是舅舅?” 瞿尧解说道:“噢,是这么回事,当初这两处田庄是由嘉兴置换到常州来的,许多事都是舅老爷替老爷去张罗着办的。那时候老爷就未雨绸缪,怕太招摇了给官中盯上,所以就过给舅老爷。两人签订了一份契,上头说得清楚明白,只是暂借舅老爷的名头,实际出钱的人是老爷。将来倘或姑娘出阁,或是胡家出什么事,这份地契是要过户到姑娘夫家去的。亏得老爷想在前头,否则这两处田庄就一并给朝廷抄上去了,他们岂会放着这么些良田不要? ” 听过这席话,良恭心忽地一跳,走去榻前翻那一沓字据。果然翻到那份契书,的确是写得清楚明白。 他一再揪着眉细看,心头仍有些不安,“早日把这两分地契过户了才是正经。老爷如今的案子还没了局,过到姑娘头上也是给了官中那班蛀虫抢夺的名目,不如先过去安家。” 妙真以为是催着她出阁,有点不高兴,暗剔他一眼,把契书抢下来,“你急什么?” 良恭笑道:“这么大笔家财搁在别人名下终是不大妥当。这世上的人不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倒罢了,见着了,少不得起贪心。” 妙真道:“照你这样讲,过户到安家还不是不妥当,难道安家的人就不是人?他们就不贪心?” 良恭自往安家去那一趟,倒觉得安家在银钱上,起码还算可靠。倘或贪财,自安阆高中以来,早就该四处收礼,弄些钱财把他们家那宅子里外翻新一遍,也不至于叫个正经夫人见天过得跟个下人似的。 也正因这点可靠,愈发觉得当初尤老爷很有些拣女婿的独到眼光。唯一的不好,就是安阆另有所爱。 想到此节,他暗睇白池一眼,慢慢走回对面墙下坐着思忖着别的事情。 妙真在榻上一个劲地翻白眼,又从一堆契书里翻到胡家签的收放嫁妆的字据。便拿了那份字据出来递给瞿尧,“尧哥哥,你去找舅妈支取五十两银子出来,妈妈说要打几样家具。” 瞿尧接过来想,可见当下他们所带来的现银是有弹尽粮绝之势了,连这五十两银子也要支取嫁妆。 他抖着字据笑笑,心里几乎是与花信存着同样一份考量。想着前半生算白搭,他们瞿家都跟着尤老爷被押上南京,恐怕早是烟飞星散,各奔东西。 他自己尚未娶妻生子,又是男儿家,又自诩读书人,自然比花信心气高一些,也自然该有一份别样的前程。一切也是要重头打算起来,好在还有安家,还有个可打算的余地。 大家商议完,这厢瞿尧拿着礼单收据往胡夫人房里支取银子。胡夫人听他一说,遽然提着心神。人家来提取银子了,这一提,少不得流水一般,终有一日都要从胡家库里淌出去。 她忙把单子递回去,旋回榻上叫瞿尧坐,“为五十两银子值当这样将单子改来改去的?你不嫌麻烦我还嫌呢。有什么的,噢,难道我亲外甥女要出阁,要置办点家具我就当没看见?这五十两银子我掏了!你把单子收回去,我一会叫管家送到林妈妈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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