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嘴皮子抿一抿,想说谢, 又觉得说出来反而过于郑重。这些小事都要郑重起来, 岂不将这几日的一点亲昵辜负了? 他抬手把眉骨挠一挠, 呷了口茶瞟她一眼, “和安家的亲事, 你真打定主意要退了?” 要下雨了, 天闷热难耐。妙真微微仰着头, 将一柄纨扇摇在颈间,“表哥那日的话你也都听见了,这门亲事还有做下去的必要么?我又不是非他不嫁,我虽是商户之女, 也不是非要找个做官的丈夫。” 良恭握着茶盅在对榻端坐, 脑袋半垂着,蓦地生出一线期待来,睐她一眼,“那你想找个什么的夫家?” 妙真岑寂了好半天,那梳着满头蓬云的脑袋一寸寸低下来, 忽然觉得这事情离她很远了。从前听人家说婚姻之事最讲时机, 到了适婚之年还不张罗, 往后只能一拖再拖。 她早不是什么豆蔻年华,已是近二十五岁的年纪, 这时候再要重头张罗起来,既无父母,也无家业,纵空有副美貌,也是件难事。 她只得把这事情放得淡然,“这可不由我,等把老爷太太解救出来,随他们打算。对了,咱们什么时候上南京去?” 良恭笑道:“不是咱们,是我。” 妙真不依,“不是咱们一齐去么?我如今又不出阁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想去南京把我爹的事办完,咱们再阖家回嘉兴府去。往后另买房子,另置田地,凭我爹做生意的本事,还可以东山再来。” 打算是打算得好,但彼此都晓得尤老爷的事情难办,否则也不至于耽误了这大半年的光景。她尽管满怀憧憬地说着,心却是灰的。 良恭也正是为事情难办才想着亲自跑一趟南京。其实他去又有什么用?他连个做官的人也不认得。但不管办不办得到,总要去瞧瞧。起码去疏通疏通,让尤老爷夫妇在狱中少遭些罪也是好的。 妙真已为这事生了几回希望,最终希望又屡屡落空。如此下来,大家都有点不敢再抱期望。 他不想再叫她反复受此磋磨,因此不带她去,“你瞧林妈妈还经得住颠簸么?何况你也经不住。想不出法子,你去了也没意思。你要和安家退婚这事又还没落定,不明不白的走了反倒说咱们这头失信在先。再则,你要留在这里等安大爷的消息。” 妙真心里也惴惴的,怕兀突突地一去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何况她自己也要有些作为,不好再跟从前似的不管不顾,想一出是一出的。出了岔子,还有谁再来替她担待? 她盘算一番后才说:“那你先去,我这里一面等表哥从京里回来,一面与尧哥哥将我的嫁妆打点好,回头好找搜船一齐拉到南京。我爹的事情肯定是少不了要使银子的。林妈妈可以先托付给舅舅舅妈,回头我爹的事情办好了再来接她。” 良恭下巴缓缓一点,倏然听见雨敲阑干,未几便斜雨砸窗,连廊下也顷刻淹了大片。他一时不能出去,只好赖在这里。骨头给雨声敲懒了,就无所顾忌地仰面倒在榻上,反正暴雨拦阻,别人也不得进来。 妙真搦腰将两个胳膊搭在炕桌上,欠身去看他,“你走时找尧哥哥拿些银子。叫他去问舅妈,先挪用我那笔嫁妆钱。横竖也不嫁人了。” 他点点头,听见她说不嫁人时的嗓音,细细飘忽的,仍有些失落。这失落未必是因为感情受到伤害,他懂得,是因自尊受到伤害。 她想起这一样,不免又带起另一样,在那头唼喋不休,“对了,还要先预备些干粮路上吃,我叫花信给你装起来。是走水路吧?水路应当快一点。也不知要行船几日,这里倒离南京近。” 良恭慢慢在炕桌下头无声地笑着,把双手架在脑后,有水花从窗缝里溅在他脸上,暴雨声裹着她的唠叨声,使人心里感到一点安稳。 “见到我爹,可千万要说我很好,也不要说退婚的事。我爹娘一门心思想叫我嫁到安家去,又一向看中安阆,倘或知道,还不定怎样灰心呢。” 他在底下故意不搭腔,引着她走到这头来,气鼓鼓的立在榻前,“没睡着呀?没睡着怎么不答应?” 要说妙真在他面前还是一切照旧也不假,可细细分辨,还是有些变化。她如今就是和他生气,也不爱大呼小叫了,好像缺点底气,怕真惹恼了他,他丢下她跑了似的。 他倏然间坐起来,两手虚虚握住她的腰,仰着脸笑,“你嘱咐得太多了,拣要紧的说几句就得了,多了我一样记不住。” 妙真对这些小动作是不拒绝的,明白这是他们关起门来心照不宣的一份亲密。在她所受的教养看来,这是错的,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无数芜杂的人和事没有结果和答案。但谁都刻意不去说,以免说出来得不到解决。 他们都是本着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在相处,心里又都各有退守的界限。这是极不道德的,妙真心里很清楚,不过如今这情形,大家都自私得不再讲什么对错了,他们愈矩一点,好像也可以原谅。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脸上,另一只手握着扇挡在口鼻前,两眼温柔可爱地向上一翻,“你是和我犯懒,才不是记不住。” 良恭把两个膝盖分开,将她拉近些,嬉笑着反驳,“我为你鞍前马后效力,你竟还说我是犯懒,没天理。给你这样矫情的东家当差,真是不划算。” “不划算,你怎么不走呢?” 忽然一道电光劈来,轰得两个人心里一跳,彼此又放开了手。她避开走开到侧面那小几前斜立着,身上有些黏腻腻的汗,背后的桌沿撑着她发软的身子骨。 良恭在榻上,也微微红着脸,有些讪。便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转了谈锋,“我有个朋友现在常州,正愁没个落脚的地方。我到南京去后,你去对舅太太说一说,让他住进来代我的差,也是彼此有益的事。” 妙真脸色的赧红褪了色,便把扇撤开,“你在常州还有朋友?是谁呀?” “就是那年你码头上见过那个。”见她在那里叠着眉想,他提醒,“啧、就是你说长得很吓人那个。” 她一下记起来,便是满脸嫌弃,“你说他呀?还是算了吧,他要是没地方落脚,我可以求舅妈给他张铺睡。可要说代你的差,我看不必了。我这里也用不上。” 良恭想着胡家安家这些人,不大放心,“你还是听我的,他别的不会,打架揍人是一把好手。谁知到我不在又生什么事,就叫他跟着你,做个门神吓唬吓唬人也是好的。” 妙真把嘴一噘,“你操心太过,我会有什么事?” 她能出的事情多着哩,又有个病根在身上,保不齐哪日就犯了失心疯。 他只冷着哼一声,心下仍觉得她是有些“蠢”,到如今也没学会防备人。但正是这点“蠢”,是她与世不同的原因。他对她这一点,真是又爱又恨。 雨势愈发大,有些水由窗缝里溢进来。良恭再不能躺得安慰,起来找了几跳条抹布塞在窗缝里。想不到这时候会有人过来,窗纱上隐隐映着个仓猝的身影。 不必等看清,那人还在廊庑底下就嚷起来,“小姐!小姐在家么?!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妙真迎待出去,原来是邱纶,伞给暴雨打歪了,一件黛色的袍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淋成了个落汤鸡。他把那伞随手丢在廊下,抬手把脸上的雨水随便一抹,笑嘻嘻拧高一个二层提篮盒,“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而后看见良恭出来,他脸色猛地一变,横着眼道:“快去拿个碟子来。” 妙真因问:“你提的什么?” 他又换了笑脸,捏着袖把盒盖子上的水一揩,揭给她瞧。里头是几包透着油的炸鹌鹑,炸肉元子,炸藕盒。 他摸了摸,“我今日到织造坊里去,路过一家炸货铺子买的。唷,这倒霉催的雨!有些凉了,你请将就用些。” 因为前头找白池的事情他格外尽心,果然暂将织造坊里的事停了工,召集起人来,只是没等找白池就回来了。他虽没使上力,可在妙真也是感激的,略略改了从前对他的印象。 她笑一下,眼睛洇着雨天的水雾,“多谢邱三爷想着。” 邱纶郑重道:“外道话!什么邱三爷,只管叫我邱纶。要嫌不好喊,喊我邱三也成的,在家我爹娘兄长都是这样喊。” “不好吧,我又不是你的长辈。” 妙真笑着转进屋去了,邱纶立时腆着笑脸跟进去,“怎么不好?你比我长了几岁,也能算个长辈。你叫什么都使得。” 这话耳熟,她想起来良恭初进尤家时也说过这话。不禁笑得越开,回身坐到榻上,往墙下椅上指去,“邱三,那你请坐。” 邱纶高兴得要不得,把提篮盒搁在炕桌上就走去侧面墙下坐,可身上湿淋淋的,不得自在。他也还算有些心眼,生怕挂到脸上给妙真看见,要赶他自回房去换衣裳,怎好?好容易来这一趟。 因此是一派祥和地坐在那里,随衣摆啪嗒啪嗒地滴着水,脸上只管笑着,“上回的事没能帮衬上,小姐不怪吧?” 妙真是坐在榻上,见他这狼狈便忍不住好笑,“怎敢?你是有心要帮,不过人先回来了。倒是好事。” “是是是。”邱纶捣蒜一般点着头,“那她回来,没出什么事情吧?我听说是中暑昏在街上,给什么人救了,嘿,这倒是运气。” “没大碍,歇这两日已好了。我应当叫她来谢过你的,可你看这雨……” 邱纶忙摇手,“用不着用不着,小事一桩嘛,我也没怎样帮上。” 两个人寒暄这一阵,恰逢良恭哪里取了碟子进来,看见邱纶那憨样十分不顺眼,便将碟子“叮当”一下丢在炕桌上,“邱三爷,我看你还是先回去换身袍子要紧,你身娇柔嫩的公子,可别病了。” 二人早结下梁子,邱纶自然也看他不惯,听见他赶人,又说什么“身娇柔嫩”,岂不是污他是个不中用的软骨头?心下就愈发恨了这小厮,偏要端起身来硬挺着,“不怕,炎天暑热的,淋这一场雨倒很凉快。” 良恭背立在炕桌前装碟子,回首斜睨他一眼,“你怕不怕不相干,我是怕把那张椅子坐坏了。这木头经不住水泡,我们都是客中,人家的东西使坏了,找我们赔怎么好?” 邱纶猛地一拍桌子,“我赔!嗳我说,你没见我跟小姐说话呢?你怎么老爱插嘴?”说着虔诚地睇向妙真,“小姐为人太宽厚,看把这起下人纵得没了王法了,咱们主客间说话,他一句二句地插嘴。不如把他交给我,我替小姐教导几天,保准叫他晓得晓得什么叫‘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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