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尤老爷夫妇将妙真托给了她,她就要对得起东家,无论如何,不管这门亲事是不是真的作废,反正不能是坏在她和她的女儿身上。 后头听见白池回来,她提着的心放回去,又在床上暗暗打算起来。正揪着眉头想,却见白池进来,把银釭挪近。 林妈妈便问:“你到底是走到哪里去了?为了找你,劳动多少人。妙妙他们还瞒着我,我傍晚晓得了想起来,果然她这些日子少到我屋里来了。一定是怕我担心你。就是来了坐在这里,我和她说话,她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孩子,我几时见过她那样?” 这倾筐倒箧的一堆话,只有一句是过问白池的。她本来经历了一场风波,心在腔子里跳了好几天,听到这些话,蓦地沉寂下来,寂得冷清。 她把蜡烛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歪着脸看林妈妈的脸,“我不在这几日,娘的病好些了么?” 林妈妈又叹着气笑,“不加重就是好了。你那天出去抓药,到下晌还不回来。问妙妙,她说你给雀香姑娘叫了去帮忙。你看她,一面在我跟前扯谎,一面把药抓了来,一面又四处找你。好像一夜长大了,什么事都张罗得过来,也很能干的呢,跟两位太太一样。” 说着说着,眼睛睃到白池脸上,又问:“你到底是不是给人拐了?有没有出什么事?” 白池倒真有一肚子真相想对她讲,她在那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屋子里关了好几天,起初是又慌又怕,连叫嚷也不敢,生怕歹人受惊了结了她的性命。 可当有一日,她细细辨听,他们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的步调有些耳熟,她也只是怀疑。方才回来,她在那堆乱哄哄的脚步里又听见,才敢肯定是他。 他绑了她,又放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本来想说给林妈妈听,母女两个一齐商量。可眼下,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只要人是平安回来了,她老人家就不得空去累这个心。 林妈妈病到如今,精力所剩无多,都要拿来替妙真打算。她似有话要讲,又顾忌着白池刚回来,便三缄其口,只遣她去睡,“你在外头这几日,早就累得很了,不要管我,你去睡你的。我靠一会也睡。” 白池走洗漱一番,走去罗汉榻上歇下,因昨日走得乏累,一连两日歇着,仍旧不晓得安阆来过之事。妙真也有意瞒着,不许花信等人对她说,免得她为这事自责自疚。 安阆听见她已平安回去,想去探望,奈何有腿伤在身,走动不得。为这事安老爷连着两日未出门,请大夫开方,也不怕花钱,内服外用的药皆开了几样。 他手上有疾,生怕儿子也落个残疾,分外焦头烂额。 晨起走到安阆房里来,看见安阆倚在床上看书,便走去把书抽了,拖了根大宽禅椅坐在床前。这椅子本不该摆在卧房里的,叵奈安家一早没落,变卖了好些家具,剩下的七拼八凑,都搬来了这院。 坐下来就问:“你这腿到底是为什么伤得这样?” 安阆照旧拿先前那些话搪塞,“不是一早就说了么,往胡家去回来,天色暗了,在路上撞见几个醉鬼,三言两语起了冲突,给他们打的。” 安老爷只是不信,可问了好几回他都是这话,实在无法,又道:“你往胡家去做什么?我和你说了,这时候不急着到胡家去,我和胡舅爷商议过了,退婚的时他来想法子。他那头还没信,你急着去,和妙真拉扯不下,到时候传出来反说是我们悔婚在先。” 安阆看见他焦灼的脸色,不禁笑了下,“原本也是咱们家想退亲。” 安老爷脸色微变,两手撑在膝上歪着头看了看他,“话虽如此说,可是不能叫外人也这样想。咱们是什么人家?。不日你就要封官,给人家知道咱们悔婚在先,到底于名声上不好听。这事情还得那头先提出来。” 安阆往上撑一撑,暗忖须臾,也不知道妙真到底意欲如何。反正有他老子在这里打算,也不要他过分操心。 他便操心起另一头,“爹,我想上京去一趟。” “上京做什么?” “姨父的事,施大人还没回信,我想着亲自上京去问。二则,我封官的旨意迟迟没下来,不知什么缘故,也想去看看。” 安老爷的忖度片刻后点了点头,“也好。” 却说安阆要上京去,想着该与白池辞行,也要为那日口无遮拦向妙真致歉。这厢走到胡家来,偏在随墙门下撞见良恭出来。 安阆因懊悔那日语重,已把他打他的事不放心上了。良恭却还有些过不去,穿着件深蓝的袍子慢条条移下石阶,在墙下剪起一只手歪过身去,横着眼笑了声,“安大爷这是又预备了什么难听话来说?” “那日的事,是我失礼在先。”安阆随和,笑着作揖,“我今日来,一是向大妹妹赔罪,二是来向白池辞行。我要上京去一趟,亲自去问问姨父的事。” 良恭不禁转过身来,仍挂着冷笑,“安大爷,你要为老爷的事上京去,是不是想悔婚悔得心安理得些?” 见安阆默认下来,他微微仰起脸来,“不论你什么缘由,我都代大姑娘谢谢你。如今只有这事在她是天大的事,其他的事,都要先放在一旁。你放心,她并不是非要嫁给你,你也不必急着这会去见白池。她们二人亲姊妹一般,你前两日说下那些话,这会又去,岂不是叫她们两个起些嫌隙?依我看,白池也不一定愿意见你,她还是个有良心的丫头。” 安阆叹息道:“是我思虑不周,叫她为难了。” “你还是先上京忙活老爷的事情要紧,把老爷太太解救出来,你于尤家的恩情也报了,使白池也不必那么为难了,我们大姑娘也少恨你一层了。” 说着稍稍移动步子,也有些郑重的考量,“我也想着亲自到南京去跑一趟,看看老爷到底如何,还请安大爷帮个忙,您到底是钦点的榜眼,您写个手信给我,南京那头也少难为我些。” 安阆一口应下,“举手之劳,你随我到我家去,我马上写给你。我虽不认得南京那些人,可不过探望探望,他们少不得卖我这个面子。” 说话连胡家的门也未进,又转回安家宅子里来。良恭得了手信要辞,安阆忙跛着脚由案后踅出来,几番为难道:“上回是我太急,伤了大妹妹的脸面,请你回去代我向大妹妹赔个罪。另外,代我向白池说一声我上京的事。大约秋天就能回来,叫她等着我。” 良恭扬扬手,未说应也未说不应,一面泠然走出安家。 无巧不成书,又在那摇摇欲坠的角门外头看见安老爷在和人说话。这倒奇怪,有客不请进门来,反在外头大太阳底下站着说话?良恭留心匿在一处太湖石后头看,客人却是胡家染坊里那位卢管事。 稍近前些,方听见那卢管事在说:“都已安排妥帖了,就在今晚!我们老爷特叫我来说一声,您安家的体面他可是想法子保住了,您前头说的话,可不能反悔,别到时候为钱的事打起来。” 安老爷一贯瞧不上胡家的人,从不拿正眼瞧他,“哼,我没有他那么见钱眼开。他想的什么主意也不用来同我说,听了你们这些阴招子,简直是脏了我的耳朵。” 那卢管事对着太阳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话不能这么说呀。是您要退婚在先。我说句得罪的话,您是又要退婚又要脸面,还懒得动脑筋,只把事情往我们老爷头上一推,叫他做这些丧天良的事。我们老爷可是尤大姑娘的亲舅舅,尤大姑娘的名节毁了,做舅舅的脸上也无光啊。我们老爷这可都是为您。” 安老爷吭哧一笑,“他是为钱。少说废话,你走吧,再有事也不必来告诉我。我只要结果,当中这些事,我不过问。” 那卢管事只得悻悻走了。良恭见安老爷转进门来,忙贴着太湖石藏身,只等他往里头去,他方出去。 路上都在掂度这事,将这安老爷,卢管事,迎客来那两个贼寇并曹二宝等人前前后后联在一起想,才猜到些始末。又忽想到那日雀香在妙真院外那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想必她也知道些内情的。 他不禁冷笑出声——这班所谓骨肉血亲,各自为利,是要联手起来将妙真生吞活剥了啊。 此番回去,特意往药铺子里兜转了一圈,打了壶酒,买了些熟食,到门房上去寻那曹二宝。 曹二宝猜想他大约又是在外头赢钱了,这便宜还有不占的?并他两个在房内吃酒划拳。空隙里,良恭向门外扫一眼道:“唷,不耽误你当差吧?” “不耽误不耽误,今日不该我当差。” 良恭笑着筛酒给他,“那你怎的不回家去?你家不就在后头巷子里?在这里守着做什么,不见得你老兄如此尽责!” 曹二宝道:“晚上该我当差。” “晚上不是乔四嚜?” “我俩换了换,明日他上夜。” 良恭点着头,不停给他筛酒,一场下来,一壶酒有大半都进了曹二宝的肚肠。 吃完这酒进去,又未对妙真表明什么,只说了安阆欲往北京,他待往南京之事。 妙真听见安阆这个人眼神便是一躲,有心要怪罪,奈何又要仰仗人家为她爹的事情跑腿,恨也恨得不足。只问:“他的腿脚好些了么?” “能走了。”良恭满不在乎。 “不要给白池晓得,一来白叫她伤心,二来,恐她记恨你。” 良恭好笑着踅入碧纱橱,“我怕她记恨我?恨不得扒我皮的人多了去了,她是哪个份上的?” 听得妙真稀里糊涂,“你和她这么几年了,怎么还老是跟陌路人似的?” 良恭摇撼着手到榻那端坐下,洋洋散散道:“有冷茶吃么?” 不知怎的,自打心里清楚她与安阆的事彻底没指望后,心里绷着的弦反倒松了松,在她跟前愈发随便。 不嫁给安阆也好,二人命中就不是一路人,就是勉强做了夫妻,也终要成一对怨侣。他在心里替她暗暗打算,反正以妙真的品行姿色,再要拣个如意郎君也不是难事。虽早过了适婚之年,可他笃信,她就是七老八十,也一定仍然很美。 他不由得勾着脖子歪着眼瞧她,直白的,放肆的,仿佛欣赏一轮皎洁的月亮。因为那遥远的距离,所以带着一点渺茫卑微的遗憾。 妙真很清楚,她在他眼里一定是无与伦比的美好。但她自己反而再不敢这么认为了,因此觉得他有些可笑。
第49章 玉屏春冷 (〇九) 乌突突雷声大震, 回首窗外,已是墨染重云,绿黯红恹。良恭把窗户拉拢来,回过身, 见妙真将一盏冷茶搁在炕桌上, 又款款落在榻上坐。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8 首页 上一页 72 73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