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时闷燥,雀香听见要那笔财产,也有些焦灼。好在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她只管安安静静地把一双眼只瞟着她娘,看她娘如何周旋。 胡夫人掠过钱的事不问,笑道:“我晓得去南京是要去为她爹娘打算,也是她的孝心。打算几时动身啊?” “想的是等良恭那头来信,也要等安大爷从京里带信回来。收到信合计合计,就收拾着去。” 胡夫人忖度片刻,“啧”了声,慢慢摇头,“依我看不妥,她一个姑娘家,就到了哪里又能如何?难道靠她一个姑娘去斡旋?是,安阆是要做官,可他也是初入官场势单力薄,在南京更不认得人,我看他也未必靠得住。我一向没敢告诉妙真,她舅舅早闻得风声,说她爹的事情难办,人家是看上了他的产业田地了。” 她轻轻敲着炕桌,狠压下声来,“自古来谋财害命,我不多讲,讲出来大家伤心。再一样,这案子还牵涉着那姓冯的,人家一定要治死姓冯的,还能让我那姐夫活啊?她舅舅特地去打听才晓得,就上半年与姓冯的又牵扯的好几个人都被治了死罪,这里头有做官的,行商的,连早前衙门里给他跑腿的都没放过。” 说了一堆的厉害,又端起腰来,面色已是无限唏嘘惋惜,“她爹娘把她交到我们手上,我们能眼看着她好好的姑娘家落到外头去吃苦?我两日还在和她舅舅商量,安家的婚事不成了,难道就放着不管了?我们是长辈,自然要替她打算。我们想等过了中秋,就冷眼在她舅舅晓得的那些大人家里,或是大户家里,寻一个人品贵重的公子。你们先不要忙着打算走的事,妙真是为她爹娘急得万事不管,你们这些懂得多见识宽的可不能随她去,你们得替她张罗。你按我这些话去说给你们林妈妈听,你看她怎样说。” 瞿尧几次来调用款子,都是她自己借出银子来。如今又听见这满篇的道理,心下也有了些算计,想她不过是在借故推脱。 便不多说,辞回去同妙真林妈妈两个商议道:“舅太太说下这一筐话,不是我多嘴挑拨,实在是觉得有些不对头。从前我在外头替老爷收账,遇见不少这样的人,左推右推的,要不就是暂拿出一笔钱来先对付过去,回头再去找他,他又有新的拿不出钱的缘故了。” 妙真把病榻上的林妈妈望望,心里也疑惑,可嘴上还是维护着亲戚间的体面,“不会吧,舅舅舅妈家里也不缺我这笔钱,舅舅的买卖越做越大了。” 林妈妈本来还在想,听见这话瞅她一眼,“那可说不准,这年月,谁还嫌钱多?无论如何,这笔钱放在人家的库里终归不妥当,等他们忙过中秋,一定要取回来。不过舅太太说的替你寻人家这事,倒是桩正经事,只是不知道他们外头认得那些人可靠不可靠。” 妙真却撇嘴道:“妈妈,这会还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呀?先把我爹娘接回来要紧。” “这也要紧,两件事一样要紧。他们忙他们的,又不是叫你去看,你有什么可回绝的?”林妈妈嗔完她,又吩咐瞿尧,“既然人家话里都是在替我们打算,我们也不好这正忙的当头去烦。等中秋过后,我和妙真亲自去。到时候她不拿,再撕破脸皮不迟。” 谁知时下胡老爷那头到了个用钱的关口,他因在春天接了人家一批名贵料子染好了色,一向放在库里等着定色。不料几场暴雨,那库房漏雨竟没人察觉,月初时候拿出来一看才发现一批或竟毁了大半。 这日人家来提货,见此损失,自然要按契索赔。数目不小,将近六千银子。胡老爷急得火烧眉毛,自己的银子又不愿动,想到库里还存放着人家的一笔现钱,就一径赶回家来向他太太要。 一开口就给胡夫人泼口骂回去,“你好意思来打这钱的主意?这钱是留给雀香做嫁妆的,你不愿为女儿割肉,如今我想发设法弄了来,你还要来算计我们?好个没良心的,我不信你拿不出六千银子,少在我跟前来放你这些烂肠子的臭屁!” 胡老爷在她跟前急转两圈,一屁股坐在榻那头去,欠着身子凑来,“我的夫人唷,六千银子,要调度哪有那么容易?染坊里是有几笔款子,可这会都收不回来,和人家一早就讲好的,年底才清账。你叫我这会去要,岂不是失信于人?买卖人,千不讲万不讲,一定得讲个诚信。” 胡夫人端得高高的姿态,乜了他一眼,“我又没说让你从这些款子里去调度,我不信你背着我就没个丰厚的积攒。你替你那小短命鬼暗地里打算了那么些钱,这会挪用一笔又怎么了?难道他明日就要成家立业赶着用钱?还是你怕他活不到使钱的那日,这会就要给他置产业置地了?” 见她是摆足了架子诚心刁难,焦心得胡老爷直捶炕桌,“都这会了你还跟我说这些,一家人能说两家话么?我提着脑袋跟你毒誓,外头赚的银子全数都交了你账上,你非要我把心肺肠子剜出来给你看才罢?生意上的事你不管,可遇到难处了你也不想么?难道关张你就高兴了?” 胡夫人一时疑心他真没有攒私财,就是有又如何?她还不是拿他没办法。 便又有意冷嘲热讽为难好一番,才稍稍松了口,“你要动那笔银子我也不能有话说,可那钱又不是我的,是你外甥女的,要不,你对她说去?” 这能去说得?胡老爷把脸一冷,放出些威势来,“我看你是有意和我过不去。” 看他变了脸,胡夫人不由软和下来,把心里的打算和他娓娓道来,“你看,你也晓得银子虽然放在咱们库里,终归还是人家的。安家的婚事退了,也没说就给了我们呐,一应票据还在妙真那里放着呢。倘或咱们使了这钱,往后她和咱们打官司怎么办?依我看,你要想放心使用,就得先去打点好,这叫未雨绸缪。眼下放在咱们库里,干看着,算什么?” 胡老爷早就想到这一层,只是脸面上要维持个“仁义道德”,还是要她那张嘴说出来才好。 眼下她说出来了,就是她出的主意,他继而又能心安理得。便把眼睛一转,“勉强”依了她的主意,“那你索性再多给我提四千银子,提个整一万。” 胡夫人吃了好大一惊,“一万?!你拿那四千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拿去打点那几位吃人不吐骨头的大人!” 胡夫人吊着怀疑的眼色,“用得着四千?” “啧、你妇道人家懂什么!不单是县衙,连府衙那头也要去打点。否则回头闹起来,瞒得住下瞒不住上的,这头不管那头管,还不是无用功!四千我只怕还不够呢,但凡知情的,能少了谁?噢,你以为我在外头赚钱单凭两片嘴皮子一磨就挣得这副家业?眼下中秋送礼你不知道?那单子上少得了哪一个?多的是人要去维!” 在这点上胡夫人也是很有体会的,如今做生意,能短了谁?净是些伸手要钱的笑面虎。她想到这点,叫来管家,拿了库房钥匙,索性连节下的使用,一齐提了一万一千银子出来。 心下算过了,下剩五万七的现银子在那里,拿三万添做雀香的嫁妆,余下两万七,自己悄么收为体己。 当夜胡老爷便悄么将几口箱子抬挪出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各处打点好。面上仍是一派节前的和睦景象。 这节前的兴荣气氛一径散到各州各府,两京里更显热闹轰烈。良恭走在街上,见那起豪门上皆在忙着张灯结彩,街上也有差役在挂灯,整个南京城花团锦簇。 繁荣背后,少不得流水的银子。节下又正是个揩油水的好时机,他苦在官中无人,安阆的手信不管用,人家根本不把个还未封官的榜眼相公放在眼里。 走了许多衙门,只在门前问几句话便要搭进去二三两银子,否则人家根本不会理睬。这般情形下,想与那些个大人周旋,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所以良恭盘算着要先去探监尤老爷,三兜五转地终于问到,尤家人口都被关押在上元县一处废弃不用的官家大院内。跑了几趟,人家问也不问,先就说里头都是要紧的犯人,没上头发话,连亲属也一概不许见。 良恭所寄居那家旅店的老掌柜说:“你一个不做生意的人,不和这些人打交道,哪里晓得艰难。我认得个叫罗亭的,是在衙门当差,我写个条子给你,你去找他疏通疏通,或许得见你们老爷。” 依这话找去,偏那罗亭一连三日不在家。好容这日来罗家寻见,人家只看了眼条子就推,“按说老掌柜托的事,我不该驳回。可这事非同一般,你要见的这犯人是要犯,要犯重犯是有明文规定的,除非判定了,否则不是上头特许,外人一律不许见。何况我不管犯人的事,大狱里头说不上话。” 话虽如此,可见他洋洋的态度,就知道人是没找错。良恭将眼稍斜,看见这罗亭身前那桌上正在摆着一碟花生一壶烈酒。 他是何等眼力见,马上掉身出去,不一时从街上买了二斤香卤牛肉沙一只烧鹅回来,笑着奉上,“看见罗官爷一个人在家吃闷酒,有什么意思?罗官爷倘或不弃嫌,小的乐于坐陪。” 这罗亭心里有事,正愁无人坐谈,便点头许他坐下,一面又板着面孔道:“你坐归坐,可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能为你坏了朝廷的规矩,我担不起这个风险啊。你要实在想见,少不得拿五十两银子打点,把里里外外的兄弟们的嘴堵住,人家才不去检举我。你明不明白?” 良恭自然明白,只是这一向各处花销不小,所剩银子还不足五十两,倘或都拿出来,只怕后头还有别项要用。因此只是笑着点头,嘴里并不去勾兑他的话。
第54章 天地浮萍 (〇一) 那罗亭见良恭不来对答, 便有意将几个指头捻在一处搓几下,咂嘴道:“我看你是个木头脑袋,这意思你还不明白?” 良恭忙提起酒壶替他筛酒,“明白明白, 兄弟要是连这点意思都不明白, 也不敢腆着脸来找罗官爷。” 罗亭看他一眼道:“不是我朝你伸手,只是大狱里那班兄弟, 人家不能白白违令放你进去, 这案子判是判了, 可刑部还未核定下来, 放什么人进去, 他要是翻供谁来承担?要是给上头知道了, 大牢那班兄弟们的差事就得丢。” “明白明白。”良恭连连点头, 窥他一眼,“嗨,先不说兄弟的事,没什么要紧。我看罗官爷独坐在家里吃闷酒, 想必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兄弟虽不能担当, 罗官爷要是没什么忌讳,不防说出来,叫兄弟也帮着出出主意。” 那罗亭正有椿烦难事,怕熟人听了笑话,倒对脸生的人能出口, 便道:“说来也不怕你笑话, 我与一位姑娘情投意合, 私下说定了终身,我们要好到这个地步, 就该谈婚论嫁你说是不是?可她那老娘眼高手低,一门心思想要寻个白面相公做女婿,说她女儿花容月貌,一定要配一个能书会写的俊俏郎君,因此倒吓得我不敢登门了。我扣着良心说话,我这个人虽是个粗人,可为人一向行侠好义,也有份正当差事,虽然相貌丑陋些,可长得好又不当饭吃!男人长得好有屁用?你看你,你长得好,还不是要求到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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