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一面点头陪笑,一面窥他相貌,果然丑陋。不过三言两语听得出来,倒是个十分爽快的人。 因问他:“也许这位未来泰水见过罗兄,与罗兄谈讲几句后,就能晓得罗兄为人十分可靠,也就放心把女儿嫁给你了。” 罗亭忙摆手,“我暂且不能去,我那相好的也劝我不能这样冒冒失失的去,冷不丁吓着她老娘,事情更没了周旋的余地。” 酒过三巡,良恭想出个李代桃僵之计说给他。这罗亭一听,两只眼转着想一阵,渐渐豪爽地笑起来,“好好好!你这个主意好!横竖定下了婚契,她老娘就是想反悔也不成。” 于是两厢合计一番,良恭借了他一身好衣裳,次日由罗亭请了个媒人来,良恭冒了罗亭之姓名,领着那媒人往那姑娘家去。 那姑娘家家底并不怎样,不过开着一间卖豆腐的铺子。可她老娘仗着姑娘有几分颜色,一向是待价而沽,好些上门求亲的凡俗子弟都叫她瞧不上,坚持要择一位前途无量仪表堂堂的女婿,好给她老人家撑一撑脸面。 今番听见来人是在衙门里当差的,心道职业虽好,待要看看人品相貌。因请进门来,猛一瞧,是位骨骼清隽的读书相公,身穿绫罗,脚踏云履,一副不同俗流的贵相。 骤喜得这老娘笑个不住,忙将人请在座上,一面端上热茶来,“罗大官人今年多大年纪了?” 良恭只淡呷一口,微笑着点头,“二十有四,实不相瞒,本想着先狠立一番事业后再成家。可家中父母早逝,衙门公务又繁忙,只此一身,难调几处,弄得家中诸事无人料理,所以想寻一位贤德小姐主持家务。因闻得这位周妈妈说贵家小姐贤淑有德,品貌端庄,特来造访。如若老妈妈嫌弃,不敢多扰,吃过这杯茶罗某就告辞。” 这老娘分辨他一番谈吐果然是位读书人。他话里说公务繁忙,想他在衙门必定很受重用。家中家务要人操持,必定是有几分家底。因此哪肯放人走,忙款留不住,“急什么?多坐会,多坐会。我这里还有许多话问你呢。” 后把眼珠子骨碌一转,问人家中田地几何,屋舍几间。良恭皆是半真半假地说来,气度始终散散淡淡的,好像这事情成与不成,在他都不大所谓。 愈是如此,愈把这老娘急得很,拉着那媒人周妈妈走到卧房里嘀咕半日,才肯放他们走。 良恭这厢转去告诉罗亭,“事情有八成了,不过待她打听打听家中境况后,大概就肯定下婚约,届时我再替罗兄跑一趟就是。” 那罗亭大喜过望,也是个通达人情的人,就写下个条字给他,“你只管拿去找那牢头,我的面子他一定肯给。” 次日良恭寻到押人那废宅里,还未开口,便有挎刀的差役来驱赶,“做什么的?这里是县衙门的监房,闲杂人等躲远些!” 良恭把前日求得的一位差役的纸条拿给他看,又递上二两银子。那差役接来掂了掂方肯看条子,打量他好几眼,适才道:“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班头来和你说话。” 不一时班头懒洋洋地走来,打着哈欠,给太阳晒得眯着眼,“你是罗亭的什么人?” 良恭连连打拱,“官爷大安,小的是罗老爷他老夫人娘家的远房亲戚,特地托了罗老爷,想到这里探一位犯人。” 那班头别过脸去笑道:“我与罗亭是有几分交情,不过我这里关押的都是些要紧犯人,轻易不许人探望。我们一向秉公执法,也不能因为交情就乱了规矩。” 良恭领会,又摸了五两银子奉上,“哪能叫您坏规矩受罚呢?小的明白,不过就是探望探望,没什么东西传递,您看看我,连口吃的都没带来。” 班头左右张望一眼,接了银子来,“你想探谁啊?” “犯人叫尤泰丰,是由嘉兴府押上来的。” 那班头微微变了脸色,看他一会叹道:“怎么不早来呢?也好,现在来也省得叫费事我们跑一趟。他死了,正等上头发话告诉他家人来拉他的尸首呢。你在这里多等些时日,令一下来,就给他拉回乡去埋了吧。” 猛地惊得良恭说不出话来,隔会才急着追问:“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就前头几天的事。”班头想起来也好笑,“怎么死的……哎唷,我们这大狱里什么死法的都有,见过吓死的,病死的,寻短见死的,倒是头回见这么个死法的。那天下晌,这姓尤的一气吃了三十个白面馍馍,后头又喝了好几碗水。你想啊,那白面馍馍给水一发,还了得?天还没黑他就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滚来滚去的,撞到监房里的一根柱子,柱子一歪,顶上那梁砸下来,正砸中脑门心,当场就断了气。” 良恭听得呆了,脑子里嗡嗡的,一时塞满千头万绪,半晌想不起来该要问哪一句。 那班头又说:“他那女人也死了,第二天撞墙死的。你是他们家什么人?” 良恭只觉手心里攥着一把汗,好半日才挤出一句话,“确凿是嘉兴府那尤泰丰夫妇么?” “怎么不确凿,几个犯人我还能弄错?不过他就是现在不死,年底押上北京也跑不了一死。他这案子,来问的人也不是你一个了。你到底是他们家什么人?” 良恭微微张口,“他家大小姐的下人。” 班头不由得又细看他几眼,“那正好,现尸首还停放在我这里,等上头发了话,你来拉走,去给他女儿报丧。” 说话领着良恭进去,偌大一个光秃秃的场院,打开了一间朝南的屋子,果然见两口黑漆漆的棺材停放在那里。 班头掂着钥匙引着他看,“天气大,只好先买两口棺材停放,这棺材钱你还得给衙门补上啊。没封棺,你去瞧瞧是不是。” 良恭将其中一口棺材盖子推开一点,里头睡着的确是尤老爷。身子仍旧是那样肥胖,只是皮肤有些斑驳腐坏了,有蝇蛆在腐烂的肉上爬行,把活生生的一个人造成了充满养分的土壤。 这事情的结局来得太突然,犹如猛地一个停顿,良恭的头脑打着晃,一时是空白的,魂好似飞出九天,不知该做什么情绪,也不知回去该如何向妙真交代。 想到这里,他倏而有些怕,把棺材盖子推来阖拢了,看了那班头一眼,“我住在西大街街头那家旅店里,劳烦官爷上头有话下来,就派人去告诉我一声,我来将人拉走。” 走回去时魂魄还未归体似的,脚下有些虚浮无力。街上挂的花灯都点亮了,混在昏暝的天色里,天空底下游人如蚁,兰灯吐麝,比往日多了许多热闹。 死了人,死了谁,大概与这世间是无关的,它自冷漠地去热闹它的去。 时下哪里都是这副热闹情景,安阆不是头回上京,早见识了京都的繁华,对这番锦绣盛世十分淡然。他借住在一位同科家中,因听说那位施大人给请到一位王爷家中讲学去了,便一连等了好些日子。 这日听见施大人给放回家过节,立时写了贴子登门拜访。 这位施大人是位好才之人,自己饱读诗书,也十分看重满腹文章的年轻人。不过在为官之道上略有不通。因此这大学士只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学士”,一向无参政用人之势,不过在朝廷里卖弄风雅文章而已。 听见门下来报榜眼来访,脸上登时笑出来,正要抬手说请,又遽然想到什么,收回手来捋着五寸长须,脸色一时变幻芜杂。 那管家问:“老爷这是怎么了?我记得老爷很看重这位榜眼,那时他在京,还多次请他到府里来吃饭。他回家侯差,您可没少向吏部打听他的任职。” 这施大人暗忖片刻,苦恼之色一径由眼睛里流露出来,又是摇头又是啧个不住,“就是这点为难。他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他一位姓尤的姨父是个丝绸大户,从前还是苏州织造的织造商。后头被收押南京了,他想请我帮着疏通疏通。我本来想不过是一般的民商官司,愿意帮他这个忙。谁知走到刑部去问才知道,事情不简单,这里头牵涉着金大人一党的贪墨之案,早就核定了罪名。” “就是被革职监,禁在家的那位内阁重臣?” 施大人没奈何地笑了笑,“连你也知道了,可见这些党派之争简直把社稷朝纲闹得乌烟瘴气。” “那小的就不大明白了,一个丝绸商人,怎么能和这些高官重臣扯上关系了?” “一个商人算得了什么?不就是人家手里的一颗棋。他和金大人党内的冯大人要好嘛,如今正是治死冯大人的关口,能饶得了他?” 那老管家低头想一阵,“那这位安相公,您见还是不见?” 施大人烦难了片刻,仍是将人请了进来。两厢寒暄几句,安阆便说明来意。见施大人呷着茶,一副欲语还休的为难情状,他扶着椅上的扶头稍微侧身,“老师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施大人踟蹰须臾,把从刑部听来的话一一告诉,又道:“因此我才一直没给你回信。你年轻,犯人又是你的姨父,听说还与你有恩,我怕你冒冒失失闯到南京去得罪人。依我看,这事情你还是不要过问了。” 安阆不禁把脸色凝重起来,“我也听说了一些,说是我这位姨父的案子牵扯到朝廷里几位要紧的大人。可我这位姨父一向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不瞒老师,就是有些不规矩,在生意场上也是常见的事,他们这明摆着是欲加之罪。莫说是我的姨父,难道他日我封了官,见百姓遭此横祸,也放任不管么?” 说到封官之事,施大人神色更是不好看,“我叫你不要管也是为你好,你知道是为什么缘故你封官的札付迟迟没有下来?我替你留心了,还不就为你这姨父的事。” 他放下茶碗在桌上敲敲,“牵连到你了我的榜眼相公!如今正是路大人一党清算金大人一党的要紧时候,你有位亲戚被牵扯在金大人一党之中,人家能放心用你么?这时候,你不忙着撇清,反还要替人求情?” 安阆一时头昏脑胀,埋头沉吟片刻,心下一片颓然,“如今朝纲不正,就是不为官,也没什么。我只是……” 施大人忙摇手将他打断,“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也是爱莫能助。这样,我在刑部认得一位方大人,我给你写个帖子,详情你去问他,能不能有转圜之地,你自己掂度。” 说话便走回案上,不一时安阆拿了帖子出来,见天色已晚,暂且回了同科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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