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归家,雀香且不回房,止不住跟到胡夫人房里对她说了这情形。胡夫人心道不好,脱口说出来:“难道妙真与这邱纶真是起了意思了?那可不成,果真如此的话,妙真岂不是又要出阁? 雀香眼角眉梢都吊着点冷笑,“娘,您难道要大姐姐终身不嫁人?” “她嫁不嫁人倒不与我相干,只是她要是赶在你前头出阁,少不得又要向我讨那笔银子和两处田地。邱家不比安家,你安姨父那个人是自命清高,情愿要脸面不要钱。可邱家是什么人家?不比咱们会打算盘?没得多生麻烦。你大姐姐这几日来问了我几回钱的事,看她那样子,像是多了什么心。” 胡夫人歪在那里一想,一定是妙真受了她底下那几个人的挑唆,否则她一个连算盘都不会打的小姐,怎么忽然跟掉进钱眼里似的? 眼下又不得了,又扯上邱家,倘或他们真要横插一杠子,就是这头打点好了官场,只怕也要多生事端。 这时雀香忽道:“娘,这事情你只怕是多余担心,听说尤姨父家和邱家是多年生意场上的对头,从前这邱三爷到大姐姐家求亲,给尤姨父赶了出去,闹了很大个笑话,邱家难道就愿意丢这份脸?何况如今,大姐姐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了,与邱家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未必就肯。” 渐渐想这话也对,胡夫人不由得另眼打量她,笑了,“我的姑娘长大了,也会思虑这些事情。不像先前傻的时候,说什么娶妻看人的话。” 雀香莞尔一笑,“我现下还是这个意思。只是人和人不尽相同,大姐姐不见得也是像我这样想,我看大姐姐那个人,美是美,就是美得有几分俗气。” 胡夫人一面点头赞同,一面想着妙真和这邱纶可别真搭上什么关系,得想个法子才好。 胡夫人头脑毕竟有限,所想的法子无非是要去告诉邱老爷,添油加醋地说他宝贝儿子在常州如何给个尤妙真弄得五迷三道的,为她放着生意不大管,坑家败业地花销银子,还弄出些不好的闲话来。 料想邱家就是再纵儿子,虽不狠责罚他,也少不得要约束。何况将妙真说得狐狸精似的,就是邱纶想聘她为妻,邱家也不能答应,做父母的心肠,她还是清楚的。 她在卧房里转着,一面掂度说辞,一面叫胡老爷照她说的写。 胡老爷一脑门的不情愿,“你说这些话太难听,他们不过是往来往来,哪有这些不着四.五的事情?” 胡夫人真是恨他这一点,想要钱,偏还要虚头巴脑讲一分良心。可真要他为这分良心舍弃钱财时,他又比谁都狠。 她“咯”一声笑出来,把裙子一旋就走过来,“你少给我说这些屁话,你不愿意想主意应对,我想出主意来你还要抱怨?妙真果然要和这邱纶结成夫妻,你看他邱家和不和你打官司。你是把官场打点好了,可也架不住也是要伤筋动骨的。这麻烦事能少一桩是一桩,你懂不懂呀?” 胡老爷也“呵”地一笑,“妙真永世不出阁,养在家里,你又高兴?” “我情愿养着她。”胡夫人早将这些后话都打算好了,“她在家能使几个钱?再说,等雀香这头带着钱嫁到黄家去,木已成舟,就另给她寻门亲事。你当我真能狠心亏待她呀?你要是觉得对不住她,这信你别写,我也不管了,随你和邱纶去打官司。” 这自然是不能成的,胡老爷马上提起笔来,“你接着说。” 写完这封真假参半的信,就叫个专管送货的快马加跑一趟苏州去送。邱老爷因接了苏州织造的买卖,不敢慢怠,这一二年都是常驻苏州。 要说未雨绸缪,还得这胡家夫妇,永远将事情行在头里。妙真邱纶这头皆不知晓,还在筹划找房子和打官司的事宜。 有一点胡夫人倒不算冤枉邱纶,他就为替妙真看房子的事,干脆一连几日不往织造坊里去了。 管事的只好往家来回话,他没闲空留心去听,仰在一把躺椅上将两腿一蹬,甚是不耐烦地道:“这些事情你们拿主意就是了,何必来问了?我说了,你们又说我不懂生意场上的事,左要教训我一句,右要指点我一句的,这不是多此一举么?出去出去,你们自己去商议,我这里还有些要紧事忙。” 管事的只好唉声叹气地走了,后脚长寿又进来,上前搭着全副笑脸,“三爷,那房子的东家找着了,我约定他下晌来签契。想必这会已在那房里等着了,您换身衣裳,咱们就过去?” 邱纶高高兴兴的叫来个丫头往卧房里替他更衣,一面扭转头说:“你去胡家跑一趟,请姑娘来瞧瞧。” 长寿犹豫一番,笑着上前,“爷,依我之见,还是别叫姑娘了,姑娘前头不是嘱咐不叫您替她出钱么,她来了,必是要自己掏这笔租金的。” 想来也是,妙真虽然对银子不计较,可一向不爱占人家钱财上的便宜。可依邱纶的意思,定要里里外外都给她张罗好,不要她费一点神。 横竖这房子昨日已叫瞿尧来看过,诸方满意,只等着签契付钱。于是又不叫妙真,他自己领着长寿带着银子往那房子里去。 两处离不远,就在他这条巷子出去街斜对过那条巷弄里。房子是人家的祖宅,前后两院,连厨房在内里三外三共计有七间厅室屋子,另还有一间小小的门房。 因年头久了,屋外墙根底下地缝子里都结了绿苔,门窗上的黑漆掉了层颜色,黑得不正了。这不是上选,不过就因隔邱纶的住所近,他才竭力赞成,何况价钱在他是很便宜的,每月不过四银子。 他和人东家签定了一年的租约,一下子把这一年的钱都结清。领着长寿各处转悠,叫长寿带着人来除草扫洗,买了些花树栽在各处,又去租了好些家具摆在各屋里。 这一气忙完,重阳已过。邱纶走到胡家来告诉妙真。坐定椅上,话还未说,妙真就先问:“你不是将约定那房东来签租契么?我一直等着,怎么没音信?” 邱纶仰着脖子哈哈笑起来,“我都和人家办妥了,今日正是来告诉你,你拣个日子就能搬过去。” 这时花信奉茶上来,满面惊喜,“办妥了?三爷,你怎么说都没来同我们说一声就都办完了?”说着又转向妙真,“姑娘,那我们这两日该先过去收拾收拾。” 谁知邱纶又笑,“还用得着你们来操心这些?我早叫人收拾好了,家具摆了进去,院子里移栽了好些花草过去,里里外外扫洗得干干净净,你们只管住进去就是。” 花信好不高兴,可省却许多麻烦了。因问:“连银子你也付了? ” “这还不是小事一桩?” “付了几月的?” “一年的都结在了那里。” 妙真听后轻轻蹙眉,“可是我们哪里住得了一年?等表哥回来,良恭那里来信,我们还要到南京去呢,大约至多两个月的功夫。” 邱纶呷着茶随意道:“多付总比少付好,住得满就住,住不满也就几十两银子的事情,何值得去计算它?” 妙真说着由榻上起来,“我去拿银子给你。” 他忙站起来将她拉住,“你这不是打我的耳光么?我本来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你们麻烦所以才办好了才告诉你们。你要拿钱给我,简直是有意瞧不起我!” 花信又把妙真摁来坐下,笑道:“可不是嚜,姑娘,这点银子,在咱们本来也算不得什么,难得是三爷这份心。真要你啊我的算起来,不好算的是三爷成日家大太阳底下替咱们跑腿做那些琐碎。” 这也是道理,妙真便望向邱纶笑了,又请他隔日叫人来帮着搬抬东西过去。邱纶自然无可不可,坐在那里说要雇几辆车,要叫几个人,一应比妙真想得还细。 妙真听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耽误你的正经事吧?” 趁着花信出去,邱纶板正起脸,郑重其事地在椅上道:“你再不要和我说这种话,你的事情我都是当正经事去办的。你们只以为我不过打发下人去做这些事,我告诉你,叫他们去办我还不放心,都是我亲自去盯着,哪里种什么花,你的那张床要摆在何处,我都要过问。我说这些给你听,不是想向你邀功,就是想让你知道,你芝麻绿豆的事,也是我的头等大事,我就是想让你少操心,每日只管高高兴兴的。” 妙真原是扇动这一双眼睛好笑地听着,听到后来,那黑而亮的瞳孔里闪动起来,很有些动容。 她把下巴颏放得低一些,手指头抠着纨扇上绣的一片花草,给那些细密的线,把心里一阵温柔地牵动。 邱纶见她嵌在窗户一片金色的光里,照透了衣衫里的轮廓,纤柔胳膊,楚楚弱腰,好不可怜可爱。这时节的太阳虽然强烈,却不炙热,风里是透着凉意的。他那颗心比早些年还陷得深,陷得软了,觉得自己很有一份责任,是把她从尤老爷夫妇的手心里,捧到了自己手心来。 他小心翼翼的走过来,要寻什么话说,又万般不得开口,只是弯腰下去,握一下她的手就放开,“那我就先走了啊。” 也许是他放得够快,也许妙真根本就默许了的,并没有生气,抬起面来笑一笑,把头郑重地点点。 他一时又舍不得去,只管磨磨唧唧地在她面前捱延,“那我后日一早就来接你?” 妙真还是笑着点头,他神魂跌宕,拽根凳子坐到她跟前。见他说走又不走,倒坐在跟前傻笑,妙真便嗔了一眼,搦过腰去不理会他了。 邱纶愈发不能自己,高兴得脚都不知该如何拐,转头就磕在碧纱橱上。他跌后两步,一面搓着额头,一面向妙真笑,“我真走了啊。” 人是真走了,那温柔的傻气仿佛还在这屋里留了个尾巴,妙真被这尾巴挠逗得歪倒在榻上嗤嗤发笑。 妙真就是这性情,因为是在无尽的爱意里长大的,好像爱就是她的归宿,是她的养分。所以她对爱既敏锐又贪心,也本能性地依恋。对怨与恨,她反而是迟钝的。 她自己也很清楚,人家肯定要嘲笑她这是一种软弱无能。但她愿意承认这一点,一个人贪爱才是最本质的贪,贪财不过是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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