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县令暗里白他一眼,心想他既与这姓尤的有亲,恐怕前程是断送了一半了。 于是更加没了大的顾及,一面把歪在椅上,一面把胳膊搭到案上来,几个手指头互相搓着,嘴里还是怀着疑惑,“啧,可是按理说,这等要犯就是死了,也要送去刑部验明正身,怎么刑部连这章程都不要了,叫你径直拉回乡去?我不是信不过先生,不如这样,先生在南京稍留些日子,待我问问上头,果然确凿的话,先生只管来办就是。” “大人,我来时先往府衙去过,府台大人吩咐我只管把公文送到这里来。” 那大人还是只管搓着指头,“府台大人一向不过问这起小事,所以才叫你往我这里来。” 及至这会安阆才留意到他那几个手指头,陡地领会过来,心却凉了大半。想不到真是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句话,当今官场竟都是沆瀣一气,各自为利。 又想这一番奔波,从家带来的几十两银子早就花销得精光,哪里还有得打点他?先前听说良恭要到南京来,恐怕早到了,只好先寻到了他再做打算。安阆在这里空自怔忪片刻,便愤懑而去。 那县令不信他不再来,仍是翛翛然坐于内堂。本来闭目算计该敲这位榜眼相公多大一笔竹杠,谁知见心腹罗亭走了进来问:“大人,是不是上头准那姓尤的两口子尸首还乡了?” 县令就将那份公文丢给他看。罗亭粗略看了眼,便笑着打拱,“那小的就好开口了。小的有位同乡从前受过这尤老爷家一点恩惠,特来找到我,想送尤氏夫妇还乡,小的就只好腆着脸来求大人开恩。” 那县令一口气堵上来,看了他片刻,恨他来得不是时候! 可这罗亭不但是他心腹之人,早年还救过他一命。这笔横财看来只得勉强作罢,就将眼一横,气道:“算了算了,交由你去处置。听说你下月要成亲,这份人情,就当我做大人的送你的贺礼!” 罗亭得了这话,特地往旅店里告诉良恭,良恭这里如何再三谢他不题。只说次日,良恭往码头找客船,问了好些人,人家都不肯运载死人,因此只得包船。稍一打听,谁知赶上秋天,包船的不缺买卖做,也不愿拉,张嘴就要了五十两。 他哪里还有这些?却是一口应下,说定两日后启程。转头回到旅店里才去打算哪里弄这笔钱。 想得正出神的功夫,闻得店里的伙计来敲门。开门看时,原来是安阆寻了来。 因良恭上回打他那一棍子,两个人算是撕破脸皮,倒不好再做出朋友态度了。良恭自然也犯不上再装模作样,只侧身一让,随他进来,也不去倒茶招待他,也不请他坐,只管懒懒怠怠地打量他。 这间逼仄的客房实在调转不开,安阆接连的奔波,早是疲累不堪。也不要他请,自在那张罗汉床上坐下,将在北京的遭遇都说给他听。 尾后低低沉沉地道:“我顺便送了刑部批准发丧的文书来,不想今日到县衙去,受到那县令许多刁难。听他的意思,仿佛要一笔钱才肯许我们把姨父姨妈带回乡去。也不知要多少,想必数目不小,所以我先来寻你,要和你商量个对策。” 良恭且把支摘窗底下的方凳向前拖出来一点,“吱嘎”一声,坐下去,倚着墙,半寐不寐的抖一下衣摆,把腿儿架起来,散着一身的困倦乜着笑眼,“我早说你不中用,这么些年的书读了也是白读,还等你?那县令已经许我把两口棺椁带走了。只是送回常州,要五十两的船资,你有没有?” 给他这么一说,安阆早是脸皮挂不住,又听他要五十两,哪里有?他很是尴尬,勉强一笑,泄露着浑身的窘迫,“不瞒你说,我是分文没有,到南京的盘缠还是刑部的一点公费银子。” 良恭一听这口气,掀开眼皮打量他一眼。见他背着个褡裢,脚上那双泥泞不堪的鞋也磨破一层,可谓是破尽青衫尘满帽。他们两个,一个为恩,一个为情,想不到都弄得一身狼狈。迫不得已的,又在异乡共为了“天涯沦落人”。 那狭窄的支摘窗外,可见这繁荣南京的一角。临到黄昏也依然喧嚣,窗户底下的街上,少年风流,佳人倚楼,铺子不舍得关门上板,小贩也不舍得收摊,非要熬到不见五指才肯甘休。 良恭听见他肚里“咕噜”一叫,自鼻稍里笑出来,“你别是还没吃饭?” 安阆简直无地自容,臊红了一张脸,“不瞒你,我是早上才赶到南京,一径就去了衙门,哪还顾得上吃饭。” 良恭听出来是婉转的说法,多半是没钱。便立起身来,往铺上枕头底下摸了把钱掂在手里,朝他抬一下下巴,“走,对街馆子里吃饭去。” 安阆忙把他握钱的手腕摁住,“眼前不是要五十两船资?可得省检着些,将就在街上买两个馍馍来吃就好的。” 良恭抛着一把铜板好笑,“这里再省也省不出五十两来。先吃饭,再另想弄钱的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想来想去,唯有坑蒙拐骗,重操旧业。可巧那馆子旁边就是一家赌坊。酒菜齐备了,良恭先不忙着吃,一径走出门来,到隔壁掀了两片帘子往里瞅。 里头和以往的印象丝毫没有出入,不论何地的赌坊都是乌烟瘴气人声嘈杂,一个个赌鬼踩在凳上,面目狰狞,嗓子沙哑,恨不能将命吼出去半条换一场赢局。 不一时闲步回来,安阆方提起箸儿叫他吃饭,因问:“你到哪里去来?” 良恭未答,反过来问他:“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没有?” 安阆笑道:“你到我家去过,你见我家中可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我这回出门,就带了二十两银,还有一块残墨,一支秃笔,一方旧砚。” 良恭默然思索一会,不再多说。 及至吃完饭回去房内,安阆坐在那里跼蹐不安的,良恭看他一眼,另给老掌柜几文钱,要了床铺盖来铺在地上。 安阆很不好意思,忙帮着理铺盖,“你睡床,我睡地上。” 良恭吊起眉来藐视他一眼,笑了两声,“安大爷,地上寒气重,你这文弱书生在地上睡一夜,明早起来岂不是要病?你病了倒不打紧,还要费钱请郎中,咱们可没这闲钱。” 安阆讪笑了两声,没再推辞,反说:“你不要再叫我什么安大爷的,听着老像是在讽刺我一般。” “你竟听出来了?”良恭微微讥笑道,“这时候叫你安大爷,改明日就要叫你‘安大人’了,这回到北京一趟,不知谋得个什么官职?” 安阆脸皮直烧,心里却是一片冷意,“你这是笑话我。什么官职,我想我是没做官的命。” 良恭猜也猜得到,安阆一个没钱没势的穷榜眼,又是尤家的亲戚,能有何为?吏部还不是只管敷衍着。 他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安阆看他两眼,琢磨半天,沉着嗓子问他:“想你我两个往日无怨近日如仇的,你这般烦嫌我,是不是因为大妹妹?” 良恭就收起讥笑不吭声了,走去点上蜡烛,坐在地铺上沉默好一阵,方朝他抬下巴,“把你褡裢里的东西摸出来我瞧瞧,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地方。” 安阆狐疑着都掏出来,果然只得一块残墨,一支秃笔,一方旧砚。良恭丢了那笔,抛了那墨,把那块砚台端在手里细看。倒是一块椭圆的蟹壳青澄泥砚,砚首浮雕苍松,尽管用旧了,也看得出雕工精湛。 “这还是当年安姨父送的。”安阆说起来,便是一声长叹,心内无限唏嘘。 良恭笑一声,“明日就拿它一用。” “这都用旧了,典也典不了几个钱。” “就是用旧了才好哩。”良恭说着,两手抱在脑后倒下去,“吹灯。” 一灯明灭,一月浮沉,就是鸡鸣五更。良恭将安阆拍起来,领着他一路往罗亭家中去。赶上罗亭近日在预备亲事,恰好新做了几身好衣裳。良恭暂借了两身来,又往铺子里买了两把白扇,两支画笔,几样颜料,回到旅店内现将两把扇展开,在上头作画,连那衣裳也一并叫安阆也换上。 安阆不明所以,凑来看他画扇面,“想不到你还会丹青?” 良恭一眼不抬,“你想不到多得很,一个只知闭门造车的酸相公,晓得什么天高地厚。” 安阆无故又吃一瘪,斜下眼恨他一回。 隔会换好衣裳,又说:“无端端的借人家的衣裳做什么?你我读书,何必如此贪慕虚荣,这衣裳虽磨破了些,也能勉强裹身,此时虽然转冷……” 听得良恭十二分不耐烦,冷声打断,“你懂个屁!只管换上就是了,哪来这么些废话?” 安阆脸上惊了惊,慢慢才委顿地走到铺上坐等。两京里走这一番,把他一颗为官之心早灰了大半,不再想什么功名利禄之事,因此心内再没有那高人一等的念头,受了气,也只好默默咽下。 落后便不多话,良恭说他便听什么,跟着他一路转到繁华街市上来。恰到午后,二人先寻了间馆子吃饭,又悠哉悠哉在街上逛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条条朝家赌坊走去。 安阆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拽住,“你要赌钱?读书人,最忌一个赌字。何止读书人,这世上,人人都不该去赌!这赌可是刮骨钢刀,不是正道!” 良恭把胳膊肘一掣,扭头瞥他一眼,“你还有别的法子弄钱?” “我可以去写几幅字来卖。” “卖字?“良恭吭哧吭哧笑出声,“你怎么不说等你生个儿子,等儿子状元及第光宗耀祖了,咱们也就有船资回常州了。” 安阆便讪着低下头去,不好再多说。良恭拿胳膊肘将他抵一抵,“一会进去里头,你按我说的搭腔。少他娘的放你那些酸屁,敢多说一句,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 叫良恭一吓,他不敢吱声,耷拉着肩膀听他好一阵交代,又嘱咐几番,二人才踅入赌坊内。 这等销金窟最是无钱莫进的地方,良恭将仅剩的五两碎银揣在身上,踅入坊内,先拣了个骰局坐下,赌大小,摇了一把骰子,赢得二两。喜得安阆在后头暗暗掣他,他不理会,又摇一把,倒输三两。 接连输赢好几场后,他在身上摸一摸,咂嘴向桌上笑道:“对不住诸位,没钱了,不耍了。” 因见他器宇不凡,衣着富贵,态度又散淡,仿佛不拿钱当钱,随便一押就是二三两银子。又闻得他与身后同伴交谈中,不似此中常客,说的都是些门外话。故而众赌客拿他二人当个不懂行的富闲子弟,皆摩拳擦掌等着赢他二人的钱。 此刻他说要走,众人哪舍得放,纷纷款留,“看这位大官人气度不凡,哪像没钱的?按说输这点钱在大官人应当不算什么,怎么就生起气来了?可不兴如此,要叫人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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