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就都张罗起来了,妙真那房子,登时给人挤得水泄不通。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些尤家的故交,有几分没几分关系的,都要来祭一祭。一时间这房子里哭的哭,悲的悲,皆在谈论着尤家夫妇的好处。 安老爷自然也是要来的,是只身前来,不肯带他那位出身寒微的太太。他是天不亮就赶到这边,动作很快,把从前的素缟翻出来,一到就把哀恸的气氛推到顶峰。 他提着衣摆,一路从门外哭到门里,“姐夫,姐夫……” 不过他的哭法和那些嚎丧的不一样,他是文人墨客式的悲怆,清泪两行,摇首哀叹,情到浓时,就在皤上现题了一首悼亡诗。当年他先太太逝世,也有心作了那么几首,不过那时毕竟才疏学浅,很成他一个遗憾。 如今不同了,他的诗词是经过岁月的磨砺的,辞藻中自带一股沧桑悲切,与此刻十分合情合景,这倒成了他一展才学的良机。 宾客中读过书的无不赞咏不迭,“怪道令公子能高中榜眼,正是虎父无犬子啊!” 他一面自喜,一面也想到,恐怕还是为他儿子将要封官的原因。既说到封官,不得不去拉着安阆问一问。 外院正屋是一件会客厅,许多客人在里头吃茶暂歇,招待的都是胡家的下人。安老爷特意避着这些熟悉的面孔,领着安阆到后门的假山后头,因问道:“你到北京这一趟,问清楚你封官的事情没有?是个什么官职?就在本地还是要去外乡上任?” 安阆还没说话的功夫,安老爷就已在心里盘算过了一遍。现下常州的官场上并没有缺,恐怕要放个外任。不过年轻官员,正好需要历练,哪怕是放到那又穷又苦的任上,也是应当。他对年轻人得吃点苦头这事倒是十二分的赞成。 不想却听安阆沉痛地开了口,“北京那头恐怕一时不会放官给儿子做,因为和姨父的关系,他们只怕儿子也是金大人冯大人一党,因此吏部将我放官的时暂且搁置住了。” 安老爷陡地掉过头来。安阆又笑了笑,用不在乎的神色道:“其实放不放都好,儿子也不大想做官。当今官场,并非如我所想,早成了一滩浑水。儿子恐怕踏进去,非但不能一展抱负,反倒连也淹没在里头。我做不到清正朝野,只能竭力保住我一身清白,不想去蹚这浑水。” 渐渐把安老爷说得由惊转怒,恨不能当下就掴他一掌。可睐目瞅着,厅内许多人,不好打得。 只好一甩袖,把两手剪到背后去,“不做官,那你想做什么?好容易寒窗苦读考出个功名,你不想着光耀门楣,反倒一味退缩,岂是大丈夫所为?” 安阆见他面色愠怒,便低下头去,“儿子倒不是说一定不做官,只是想,既然吏部有意在搁置我,我也犯不上去汲汲经营。” “那你的意思就是干等着?” “不等又能如何?难道让儿子也像他们似的,四处走门路?若是如此,当初也犯不上千辛万苦读书,直接拿着姨父的资助,捐个小官做也就省得诸多麻烦了。” 安老爷自诩清风明月,听他这样讲,倒不好驳斥了,只得甩着袖子生着气踅进厅内。 未几锣鼓丧乐又躁乱起来,宾客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哭哭啼啼大恸撼天。胡家夫妇体谅妙真,不叫她在灵前待客,设了一丫头小厮假代尤氏后人,在灵前侍奉宾客们烧纸焚香。 妙真倒是这里头最闲的一个,宾客们大多不认得,也不要她款待,她没处可去,就在屋里坐着。她脸上呆滞的神情落在这大悲大哀的气氛里实在有些突兀,但要一定叫她哭,她又哭不出来。 这时雀香一身素服进来,俨然是哭过了,红红的眼圈,脸上泪痕还未干透。她看妙真未哭,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问。这时候都是劝亲眷节哀,没道理反劝人哭。 她一时不得词句,就把妙真这卧房看一眼,没有过分陈设,旧得清丽雅致,连架子床上挂的帐子也十分朴素,是淡淡的竹青色。她轻轻笑道:“大姐姐搬到这里来,我一向还没来瞧过。今日来看,也是很好的房子,大姐姐住得惯么?” 妙真原是趴在窗台上的,听见说话才晓得屋里进来了人。便端正起来请她榻上坐,自己走去倒茶,“花信在外头帮忙,这里无人伺候,你请将就些。” “这时都忙,何必客气。”雀香又说这房子,“听说这地方是邱三爷替你找的?他倒很为大姐姐的事费心。怎么这两日又不见他到这里来呢?” 自己说着,自己又轻轻地叹出来,似乎为谁惋惜,“噢,我倒忘了,好像是给他们家的一位老管家管住了。” 妙真还不知情,所以问她:“什么老管家?他在常州不是只有一个年轻管事和几个小厮跟着来的么?就是丫头,还是在这里现买的几个。” “你还不知道啊?”雀香勾着点笑意,拉她的手腕叫她坐下,娓娓道给她听,“听说他在常州这一向做的事情给邱老爷晓得了,很是生气,说他放着生意不好好做,净在外头胡混,就从苏州遣了个老管家过来专门约束他。” 妙真面上只是淡淡的一片呆滞,“这很好嚜,他也该长进长进了。” 雀香分不清她这无精打采的样子是本来就这样,还是也有眼前这些话的原因。她唯恐怕没有,又说:“大概是那老管家不许他到大姐姐这里来,所以他今日才没来的。听说邱老爷特地嘱咐,不叫他和大姐姐往来。” 这“特地”的嘱咐,自然是因胡家夫妇“特地”的告诉。人家孔二叔来时还特地捎了邱老爷的书信来谢,所以雀香知道这些原委。 妙真心内原就是一片灰黯,所以这一点灰黯落进去,倒未惊起什么涟漪,立马就黯成一片了。 但她看得出来,雀香那双红彤彤的眼睛,期待着从她脸上看见伤心。她此刻也很烦雀香坐在这里,只想着打发了她去,便提足了气,再长长地叹出来,“我们两家祖上本就有恩怨。想来也是,邱老爷怎么会许他和我来往?” 雀香反还劝她两句,“不过大姐姐也不要过于灰心。我看邱三爷还是很执着的一个人,这么些年,还是一门心思想求你,可见痴心。他自然会想法子去和他家中周旋,只是听说,他那对父母是两双势利眼,给他议了好几门亲,不是豪绅就是官流。现如今,好像很兴起官商联姻的样子。” 豪绅官流,妙真今番是哪头不占,非但不沾,倒彻底沦为孤女。她这份丧气,很愿意拿来成全雀香,只盼着她心满意足后早早出去。 就苦笑着说:“是了。我是不配的。” 雀香愈是劝她,劝得好不好不管,反正自己是称心如意地辞出去了。妙真也不收拾茶碗,仍旧趴回窗户上去,望见那几只被锣鼓惊断的麻雀,又在暮色里飞回来了,栖在那老垂柳上。 这天很冷了,夜里失去人的喧哗,又起三更风,吹破一点残梦。 妙真睡不着,只管每白天黑夜地在榻上歪着。她趴在炕桌上,歪眼盯着屋顶上那根横梁看。心里忽然冒出个疑问,这么根木头,真能砸死人? 越看越有些不信,非要亲身试试看。便把帐子摘来剪成条,一段一段地结起来,抛到梁上,打了个重重的死结。又搬来根梅花凳,没多思量,踩着上去,就把脑袋套到布条结的圈里。 心想着这世间不也是个怪圈?因果相连,福祸相依,她前半生享尽了别人没享过的福,后半生,只剩望不到头的痛与苦了。 光是想想就觉得难捱,她把眼一闭,“咣当”一声蹬掉了梅花凳。 以为是死定了的,谁知外间也忽然“咣当”一声,有人踹门进来。眨眼的功夫,妙真就给人抱到了床上去。 待看清来人是良恭,她倒很放心,把一个手指在唇上比一比,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嘘,不要告诉人家我上吊。”她慢条条地向里头翻个身,又说:“我丢不起这个人。” 反正是死不成了,还得活着。既然活着,脸面好歹要保住,她才不要人家笑话她。 良恭没答复她,她又翻过来,张了张嘴,露出一线若有还无的微笑,“你听没听见?” 良恭这一辈子讲得最大胆的一句话,就是此刻这一句,“我今晚上守着你睡。” 妙真晓得,他是怕她再寻短见。可这种事也就刹那间的冲动而已,现下那股冲动过去了,心里倒是一片黯黯的平静。 她笑着,“你只管睡你的去,放心,我保准再不做什么傻事。” 他并不动,就在床前垂着眼,把她酽酽望住。目光与那昏黄的烛光一起,将她温柔地包裹住。她心里忽然袭来酸海的浪潮,眼里也有了一点泪意。 隔了须臾,她道:“你要守也随你。” 良恭从铺上取了个枕头,搁在底下踏板上,人就卧倒下去。炕桌上半根残烛还奄奄一息地燃着,妙真知道赶也赶不走他,就翻过身去,预备睡了,“你去把蜡烛吹了。” 良恭翻身起来,走回来的时候,在漆黑中听见她的啜泣。他在床前立了一会,看着她浮沉的一点轮廓。从而他想到这一段山一程水一程的路途,是为了什么?说为前程那是自欺欺人,其实不过是为她。因为她,也使这千万里的路,走得格外深刻。 他没犹豫,睡到了铺上,从背后把她拥着,仿佛是丢失许多年的善良和脆弱失而复得。他此刻审视自己,也多了那么一份温柔的慈悲,不再苛刻地要求自己一定要凤凰腾达。其实多半人人都生而平凡,但要承认这平凡,是需要历经沧桑的。他历经自己的沧桑还不够,终于在她的沧桑里,才看清这一点。 他将曾想象的宏图霸业式的成功缩小在他怀里,往后所求的成功,不过是一个平庸男人的成功,想要他爱的女人快乐一点。 妙真慢慢在他怀抱里转了个身,以为眼泪早在前几夜就流干了的,想不到眼泪这东西没完没了。生命的苦如此冗长,眼泪自然也应当伴它那么长,此刻就流完,往后又流什么? 她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怀里,哭得累了,终于能睡过去。 痛哭过这一场,妙真的哀恸仿佛是减轻了许多,这一夜睡醒起来,觉得心情一片苍白,什么伤心沉痛都没有。看见良恭睡在旁边,也不惊怪,听见他呼吸声有些重,就俯下去捏住他的鼻子。那呼吸停住了,她觉得好玩,放开一会,又去捏住。 这回捏住就没松手,见他眉头渐渐扣在一处,脑袋摆了两回,她益发感到有趣。慢慢的,又嫌不够,便拿了个枕头捂在他脸上,两手死死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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