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妈妈有气无力地嗔来一眼,好笑道:“这世上谁是一定靠得住的啊?真是孩子话。靠不靠得住,总要看看再说。她走的时候我告诉她,要是觉得那邬老爷不好,就仍坐了船回来。可她没回来,想必就是过得去。听你舅舅说,那位邬老爷是昆山县的大户,缺不了她吃穿。嫁人图什么,不就图个安稳日子?” 这可说不准,寻常女人大约如此,可白池不是个寻常女人。她心气高,妙真是很了解的,因为她从小是受的小姐一般的教养。 妙真又问那邬老爷,“这位老爷多大年纪啊?” “你舅舅说只三十来岁,不算年轻,可也不老啊,正当年的时候。” 她撇下嘴,“舅舅说的您也信?既是舅舅生意场上的朋友,他一味只管巴结人家,就为得些生意上的好处,还不把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您真是的,就是要送她去,也不急在那一时嘛,等咱们打听清楚了也能放心不是?那邬老爷家里人口繁不繁杂呀?” “说是有一位正房太太,底下只得个儿子。就是为人丁单薄才想着要娶个二房。你放心,人家就是想骗又能骗咱们些什么?骗钱财,我是没有多少陪嫁给她;骗她那个人,是骗去吃还是杀啊?纵是为了点美色,那就更不舍得亏待了她。” 妙真一连串的诘问都给堵得没了话说,可心里总是不放心,就立下话来,“等和舅舅的官司了解了,先上南京去把爹娘的官司也了结后,咱们就往昆山县去看看。我不亲眼见她过得如何,我一辈子都是要悬着心的。” 林妈妈把她碗口敲敲,“别说远的,说眼前。你先吃饭。” 下晌妙真将这事说给花信听,花信倒有些幸灾乐祸的话想说,可又怕妙真听了不高兴,便什么也不说,只坐在榻那端弯着腰裁剪一片白绫暗花缎子。 妙真见那缎子眼生,撑在炕桌上去问看,就问了句,“这是哪里来的?我记得我屋里并没有这样的料子,你裁了做什么?” “这是前日邱三爷拿来的,说是上头有一处暗花纺得不大好,织造坊里管事的拿家去给他瞧,他顺便就拿来赏我了。姑娘瞧,就这里的花样有些不对,也不大看得出来,我裁来做条裙子。” 花信一面说一面笑,低着眼紧盯着那片料子,很是心满意足。妙真支颐着脸瞧她,心里想,花信这人不自视甚高,也不爱慕虚荣。只是过于讲实际,所以才死活瞧不上严癞头。 她倒看严癞头不错,有心要撮合,便歪着眼去看花信的正脸,“早起在厨房里听见妈妈和严癞头说的那些话,你到底是害臊还是生气呀?要是害臊,其实也没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你的年纪也不小了。” 花信听见这话脸上的笑就收了起来,把料子扒到一边,端着身盘着腿儿,“姑娘再不要说这种话了,我连这样的玩笑也不想听。” 看她这样子是真怄气,妙真微微发讪,“为什么呀?你是觉得严癞头哪里不好?” 好不好先放到一边,花信心里想到吃早饭的时候,因妙真到林妈妈屋里吃去了,瞿尧随意吃了几口便往县衙打听官司的事情,正屋里下剩她和严癞头两个在吃。 那严癞头,吃饭也吃得粗鄙不堪,端着个大碗,只管在碧纱橱外蹲着。花信因为大家玩笑,少不得多留意他,就在后头桌上看了他一会。越看越觉得他蹲在那里,连个人也不像,竟像只癞蛤蟆。 她不敢自居天鹅肉,可不论自己是块什么料,也不想落在这等鼠雀之辈手里。 妙真却弯着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说:“我觉得他是蛮好的一个人,虽看着野蛮,可心肠倒不坏。你看,他知道林妈妈生着病,大早起就走去厨房里帮她老人家的忙。” 花信不欲在这话上纠缠,嗔了她一眼,“那姑娘就是说我不去帮忙,我是心肠坏囖?”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人不要只看外头好不好,应当看人的心胸。” “姓严的有什么心胸?大字不识几个,一身蛮力只会担水劈柴,成日不务正业,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样的人姑娘看着好?还是在姑娘心里,我就只配这样的人?” 把妙真说得哑口无言。 花信隔了须臾又冷哼一声,“我不是眼高手低的人,没想着要嫁什么读书相公富贵公子,我不过就想着嫁个正经管事的。我虽自幼就没有父母,舅舅如今也不知到了哪里去,可我自己挣一份银钱,并没有吃谁的占谁的,犯得着人多管闲事替我操心出路?我看是想着把我撵走是不是啊?” 越说越把音调拔得高高的,有意给东屋林妈妈听见。可听在妙真耳朵里,很不是滋味。她忙在炕桌上把她的手拽一下,“好了好了,不说这话就是了。你想嫁个什么人自然是随你,只要你自己不急,我们这些旁人都是瞎操心。” 花信急是急,却是不愿屈就的,所以一心想妙真与邱纶好。来日随她嫁到邱家,自有管事说话的男人供她挑拣。 因此就问到邱纶,“姑娘,邱三爷如何好几日不到咱们这里来了?你同他吵嘴了?”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就听得院中一阵兴高采烈的脚步响。不一时就见邱纶领着个婆子进来,一路喊着:“妙真,妙真,你来瞧瞧我给你领什么人来了。” “在里头!” 他聊起帘子,嫌碍事,索性挂起来,朝边上一让,向外招呼那婆子进来道:“这是吴妈妈,烧得一手好饭!我本来前几日就要给你领来的,又给耽搁住了,今日好容易得空,就把她带来了。吴妈妈,这是小姐,小姐的胃口刁,可肠胃不大好,你可得把你的本事拿出来,天天叫小姐吃得好,吃得高兴。” 那吴妈妈一连向榻上福了几个身,笑没了眼缝,“姑娘们好,姑娘们只管放心,我烧的饭可是色香味齐全,就是和大馆子里也有得一比。往后姑娘们要吃什么只管言语,我能做的做,不会做的我就去学了照着做,总是让姑娘们吃得合胃口。我的手脚呢也干净,姑娘只管日日到厨房里瞧去,保管一点油腥没有。” 这小宅子里恰就缺这么个人手,妙真看她穿着也清爽干净,很是喜欢,便高高兴兴留下来,“多谢您老人家,我叫人收拾间屋子您先住下,月银嚜……” 说到此节邱纶便摇摇手,旋到椅上坐下,“这个你不用费心,她的月银我来结。吴妈妈,你每月这一天,只管到我那里去领就是了。” 妙真晓得他是散财散惯了的,也懒得和他在银钱上争辩,就吩咐花信领着吴妈妈去安顿。她托着一片腮朝椅上看他,“我懒得下来了,你自己倒茶吃吧。” 邱纶很是乐意,自到对面长条桌上倒了茶来,走到榻上坐,“你就是要待我这么随便才好,倘或总是客气,我反倒不喜欢。” 妙真“嗤”地笑出来,“你这个人,素日见人家不怎样敬重你就要生气,怎么今日又不生气了?” 他把半张脸一斜,笑道:“错了,不是今日不敬重我不生气,是你不敬重我我才不生气。你和他们是一样么?你和世人都不一样,所以不论你对我做什么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妙真在炕桌上托个下巴颏盯着他看,见他眉浓目深,和良恭那种深邃不同,他眼睛里的光是再深的眼窝也藏不住的,强烈炙热地射出来,一定要把别人的一颗心烧得热烘烘的才罢休。 妙真的心也的确是有些温热了,这是情有可原的。她的慌张与凄惶都不能对人言表,每日都跟个没事人一样,跟前的人一个比一个会怨天尤人,不能连她也日日一脸苦相。 但邱纶仿佛察觉得到她笑脸底下的愁闷,将一应琐碎的事情都替她妥善打理好了。她不由得弯着眼笑起来,感激似的。 她的五官清艳,然而因这笑容,又剥去了清冷的一部分,变得明艳动人。邱纶受这笑容的蛊惑,凑到炕桌上去,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又不知该放到她哪里好,只掠了下她耳畔的步摇流苏。 妙真偏着躲了下,腮颊泛红,瞟着他的手,“做什么毛手毛脚的?” 听那声调并非很责怪的样子,邱纶满心欢喜,想着她没了脾气,一定也是有些心动的。行动就愈发大胆了些,去握了下她放在炕桌上的手。也没个名义,握一下就松开,继而傻呵呵地笑着。 妙真本想叱他一句的,又给他笑得忘了。这一握,就有些亲昵的气氛。 妙真因问他:“你说你前几日有事情给耽搁在家,什么事情呀,还能绊得住你?” 提起来邱纶就有些垂头丧气,也不知哪个耳报神吹了些风往苏州去,给他爹知道了他在常州的事。他爹派了个跟前管家的老人过来,专门把他盯着。 那糟老头子,邱家子侄一辈都尊他一声“孔二叔”。孔二叔才到常州,就倚老卖老地宣告了邱老爷的纶音玉诏—— “老爷有话说下,打发你来常州是叫你来学着做买卖的,一时亏了赚了倒不打紧,要紧是你得有心去学!你都学了些什么?听说你自到常州以来,成日吃喝玩乐没个正行,还与尤家那大姑娘有些往来?那还得了?咱们邱家和他们尤家多少年的恩怨了,如今他们尤家落到这地步,咱们邱家没有上去踩上一脚就算仁义的,没道理还要管他们家的闲事。你那年上他们家去说亲,被人赶出来,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啊?你父亲说了,叫我好好在常州盯着你做些正经事,不许你与尤家的人往来。” 倾筐倒箧说下这番话,果然就跟前跟后紧盯了邱纶好几日。 邱纶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架不住人是“钦差大臣”,成日拿话压他,“你父亲交代了,倘若你执意不听我的话,就叫你大哥到常州来约束你。我看也不必,你们叫我一声‘二叔’,倘或我连你也管不好,也不配做你们的长辈。” 邱纶最怕他这大哥,因早年邱老爷在外跑生意,他读书认字都是受大哥教导,只得装了几日乖。这日因这孔二叔去探望一位朋友不在家,他才逮着空子跑了出来。 可这些事是不能对妙真说的,眼前妙真对他的态度正是渐入佳境的时候,说出这些来,妙真这人又骄傲,少不得一赌气就又将他拒之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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