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裴筠庭,她倒没有因云妙瑛的失礼而心生恼怒,甚至笑意盈盈地与其视线,任凭她打量自己:“瑛妹妹可瞧出什么了?莫非你我五百年前曾见过?” 此话又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就连令原先想斥责云妙瑛几句的长辈们都瞬间放软了语气:“四姑娘这回瞧过了,往后莫要再失礼数,平白让人见笑。” 云妙瑛顺从地点点头,朝裴筠庭见过一礼,安静落座在云妨月身旁。 有了这个小插曲,原本的话题便不好再继续,云妨月讯问道:“盈妹妹,不妨你再同我们讲讲,燕京城里的有趣八卦。说来惭愧,我长这么大,还没机会去过燕京城。现在从你口中听过后,心痒得很。” 裴筠庭欣然答应,瞧着颇有几分要继承周思年“说书人”衣钵的架势。 她一面说,云妙瑛一面侧头,偷偷端详她的长相。 琼鼻小嘴,以及眉尾那颗小痣都奠定了她极具特性的长相。一双雾霭的桃花眼天生含情,笑起来时会不自觉地露出媚态,极其艳丽。眉眼组合起来时,却骤然中和了那股娇艳的意味,反倒为她平添几分飒爽英气。不笑时,令人唯觉她高不可攀,精致且矜贵。 无论是与长辈还是同辈交谈,措辞语气皆不卑不亢,进退有度,能明显感受到那份方落落大方的气度并非故作姿态,而是骨子里带来的教养,让人如沐春风。 云妙瑛正凝视着她久久出神,怎料裴筠庭低头端起茶杯的刹那,二人的视线恰好对上。 说不尴尬是假的,云妙瑛尚未反应过来,裴筠庭便大大方方地莞尔,上挑的眼尾仿佛将要云妙瑛的心拨动涟漪。 她一愣,视线移至裴筠庭下颌,僵硬地翘起唇角,算作回应。 时间再过去小半个时辰,几人也都说累了,约定择日继续后,纷纷离开。 云妨月亲昵地挽着裴筠庭,意犹未尽:“盈妹妹,你想不想去重元寺看看,依我看,不如就明日吧,路上你再多与我说些,可好?半月后我便要出嫁了,也不知未来还能否机会听你讲故事,妹妹就大发慈悲,满足我小小的心愿吧。” 听闻她即将出嫁,裴筠庭有些讶异:“既然如此,妹妹我便却之不恭了。届时月姐姐大婚,我也好沾沾喜气不是。” “你沾,随你沾多少。”云妨月捂嘴笑起来。 谈笑间,裴筠庭余光瞥见一旁仍未离开的云妙瑛:“瑛妹妹愿意同行么?想必人多会更热闹些。” 四目相对,云妙瑛微愣,最终还是拒绝道:“明日我已约好友人前去听戏。” “那便改日再约吧。” …… 姑苏的冬季比起燕京要好上许多,风中夹杂着半缕即将到来的春意,轻淡得微不可察。 城内河流众多,故空气也要比燕京湿润,总是笼着烟雨的朦雾,让人浸在其中都觉得浑身舒畅。 两个姑娘乘着云府的马车,悠扬行至重元寺。 寺前人影纷杂,眼下正值三月,寺门前种的荆桃随风飘零,落在行人脚下。但往来的善男信女皆行色匆匆,无人会驻足留意脚下可怜的花瓣。 一枝花可以千般姿态陨落,或从花叶片片凋零、或从根腐烂起、或如眼前这般,先随风散落,又牺牲于人海茫茫的摩肩接踵中。 零落成泥碾作尘,大抵如此。 荆桃的花瓣皆是浅粉中透着纯白,花蕊则为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白。 花瓣擦着裴筠庭的耳廓飞逝,似乎正在找下一片栖息地,却最终跌在她的肩头,随后飘然落地,是同它兄弟姐妹们一般的结局。 裴筠庭见过许多人,其中大多都被燕京城的繁花迷走心窍。终日奔波于人间俗事,眉目虚浮着萎靡的颓色,好生乏味,是以她更喜欢姑苏的烟雨红尘。 在佛像前虔诚地叩首上香,两人分别求了签。 云妨月求得一个上签,遂喜笑颜开。裴筠庭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求个姻缘看看罢。 然后她便摇出了上上签。 一旁住持笑眯眯地对她说道:“施主所求,乃大吉,可从心所欲,心之所向,即是正确的路。” “……心之所向?”裴筠庭皱起眉头,一时未能参解其中之意。 临走前,主持又嘱咐两人:“若施主心中萌生爱恨嗔恨,便可去佛前拜拜,多少能静下心来看待眼前的事物,尽量不被情绪左右。” 二人一一应下。 行至寺门前,裴筠庭拾起地上一朵还未被踩踏的荆桃,让云妨月别在她发髻上。 她略微仰起头,遥望渐沉的天色:“我佛慈悲,即便眼下徒手拾起跌落在地的花儿,想必佛祖也不会嫌弃我。” 第二十六章 姑苏游记(五) 自重元寺返程的路上,果真如裴筠庭所料,下起了小雨。 有道是,江南三月雨微茫,罗伞叠烟湿幽香。 雨天的姑苏好似被人笼了层朦胧的乌纱,烟雨蒙蒙,很是温柔。路旁皆铺着青砖白瓦,脚下石板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无论晴天雨天,它都长鸣不绝。 浣衣女子来来往往,抱着木桶匆匆路过。 小城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不及燕京繁华,却比燕京更闲适惬意。 裴筠庭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雨帘,感叹道:“原来姑苏就连的雨也与燕京大有不同,往日我在燕京观雨,皆是豆大般生生往下砸,如今一见,才知什么叫真正的‘无边丝雨细如愁’。” 也难怪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多偏爱江南地带。 云妨月听罢,掩唇笑起来:“江南地带的小雨都是这样,俗称毛毛细雨。如今尚未到梅雨季,待过几月,到了梅雨季节你再来瞧,这毛毛雨更细,故世人称其为烟雨。盈妹妹若不介意,下去走一走便知,这雨落在人身上,是半分没有感觉的。” 裴筠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听云妨月问:“方才见你在寺内求了佛珠,可是要赠予家人?” “啊?是……大抵是罢。” 云妨月笑意更深,却没再深究:“左右时辰尚早,不如我带盈妹妹上街去,到那茶馆里听听雨,吃些糕点,说会儿话,是再惬意不过的了。” “月姐姐,若想听我讲故事,直说就行。” “哎呀,盈妹妹当真聪慧。” “油嘴滑舌。” 身在江南听春雨,只觉寒湿重重起。 裴筠庭聚拢披风,边同云妨月闲聊,边随马车一起朝闹市驶去。 …… 这厢云府内,房檐的雨如蛛网一般滑落。 燕怀瑾挽了个剑花,将其收入鞘中,长舒的那口气尽数化成缥缈的淡淡白雾。 晨起他与云守义及云氏大少爷云知竹在书房议事,走前特意问了一嘴,从展昭处得知裴筠庭今日与云家小姐有约,故没再接着多问。 商榷结束,他总算与云氏几人达成初步共识,心情骤然变得轻松。可这会儿在廊下练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却愈发烦躁。 眼神来回往门前瞥了数次,一次也没见着期望的窈窕身影,燕怀瑾索性收剑,将一旁的展昭唤到身前来:“她们去的何处?这都午时了,还见未归。” “昨日说去重元寺求签,按时辰算,眼下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然而燕怀瑾哪能不懂她,迟迟未归,怕是又跑到哪玩儿去了。 思及此,他无奈地摇头,吩咐道:“展昭,你去我房中,派人将写好的信送回展元手上。” 此次姑苏之行,展昭并未一同前来,而是留在燕京替他处理一些琐事,顺道也能作为接应,算双重保障。 展昭领命离开后,燕怀瑾抱着剑,倚在柱上,看雨隐隐有变大的迹象,微皱眉头。 一低眸,瞧见庭院中央的玉兰花瓣被雨打落一地,不知怎的,忽就想起来姑苏的路上,裴筠庭捧着那本摘抄的小册子,同他念叨过两回荣阳楼的糕点,说是荣阳楼招牌的油氽团子软糯香甜,还有荷花酥、薄荷糕等苏式糕点,把裴筠庭馋得不轻。 眼下雨这样大,即使她有心,也顾不得去买糕点了。 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提着伞,步入雨中,心想待裴筠庭回来,定要让她好好感谢自己才是。 …… 云妙瑛今日终于得以约上友人一聚,可惜她们前脚才在挹翠轩的亭中落座,后脚外面就落了雨。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暗暗惋惜:“梅雨季又开始了,也不知这回要持续多久,我还想着回府时给姐姐带些荷花酥呢。” “无妨,这雨指不定过会儿便停了。”友人为劝慰她,临时转移话题,“你方才同我说家中有贵客造访,还是从燕京来的?” 云妙瑛点头,脑海浮现出昨日对她莞尔浅笑的姑娘:“确有此事。” 友人登时来了点兴致:“贵客长什么样?打燕京来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非富即贵世家子弟吧?” “说是对兄妹,昨日我只见到了妹妹,那兄长与我父兄在书房议事,故我并没见着人。”她咬下一口挹翠轩的酥糕,舌尖漾开甜味,“那个妹妹,名唤李珊盈,生得极其精致好看,我瞧城内没有哪家姑娘有能与之匹敌的容貌气质。人挺爱笑,你也知我平日待生人是哪般,她见了不恼,反倒将我弄得不好意思了。” “或许她是笑面虎,面上未表现出来,心底暗自将你骂了个狗血淋头也说不定。” 云妙瑛将这些词逐一放在裴筠庭身上,试图将她想象成一个恶女,却觉得无比别扭:“她应当不是这样的人,箬桃,慎言。” “好吧。”杜箬桃耸耸肩,“哥哥呢?你没能见到,你的丫鬟总该知晓一二吧?” 云妙瑛未答,转头递给身后丫鬟一个眼神,示意由她回话。 丫鬟恭敬道:“回姑娘,奴婢听姐妹们提过,那李公子生了副英气逼人的俊俏模样,令人不敢直视,足以将城中那些纨绔子弟甩开十条街。还说不愧是燕京来的,到底同这些混日子的天差地别。” 世间哪有小娘子不钦慕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听完丫鬟的一形容,两个姑娘皆萌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若非外头雨未停,只怕这会儿二人就该打道回府,窥得庐山真面目了。 杜箬桃将茶水一饮而尽,道:“不行,改日我得寻个机会,去你府上做客……欸,他们可是亲兄妹?” 丫鬟迟疑道:“大约——大约是吧,二人都姓李,妹妹也唤他哥哥,错不得。” 几人交谈间,云妙瑛并未插话,只沉默不语地听着。 恰逢高台上的戏开场,听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杜箬桃这才止住话头。 一曲终了,浑然未觉时光飞逝,一问才知,眼下早已过午时。 亭外的雨早就停了,只剩些滴滴答答的积水从檐边落下,仿佛意犹未尽。 杜箬桃挽着云妙瑛的手走出亭子,兴致勃勃:“时辰尚早,我陪你一道去荣阳楼买糕点,再同你一块儿回去,若赶得巧了,说不定还能见见那对燕京来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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