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筠庭一时有些分不清,眼下耳畔炸开的声响究竟是因为窗外的闷雷,还是因为燕怀瑾。 手腕上她送的那串佛珠,被他特意拿下,安静地躺在枕边。 说不清是虔诚还是禁忌。 燕怀瑾额间温度依旧发烫,分不清这究竟是幻梦还是现实。 裴筠庭脑中一片空白,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那破烂道士说,下蛊之人要想与中蛊者行巫山云雨之事来圆满蛊毒并不简单,有很细致的讲究,据说还得吞下一个特制的药丸,相比起来,好似解毒更简单些。 “所以为其排毒时无须避讳。”此乃道士原话。 既然她不肯让别的女子碰燕怀瑾分毫,那便自私一回,总归吃亏的又不是他。 是她飞蛾扑火,一厢情愿。 结束后,燕怀瑾理了理她散乱的发髻,温柔地落下一个吻。 …… 半个时辰后,正当裴筠庭准备回房时,手仍旧止不住地颤抖。 一个很简单的结,她反复系了好几回都不成,整个房内安静得只能听清自己如战鼓般擂槌的心声。 她甚至开始怀疑,适才之事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罢了。 然,今日之事不可语,唯有情动为佐证,可如今一切过去,余下的是满心茫然。 此事乃她擅作主张,若爹爹娘亲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待燕怀瑾醒来后,又该如何解释? 一切尚未知晓。 自那日后,道士又不请自来了一回,听裴筠庭说都按他的要求做好后,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展昭欲言又止,眉头紧皱,思索着若主子醒来后知晓此事,会不会气得将他们都吊起来打。 银儿与展昭既不知道他们不在的那几个时辰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裴筠庭究竟是如何解决的,而她神色淡淡,未有解释的意思,对道士说道:“多谢道长相助,我兄长服下草药后,确实好转不少,如今烧已经退了。” 道士谦道:“贫道不过举手之劳,姑娘言重了。” 裴筠庭示意银儿上前,将钱袋交到道士手中:“一点心意,还望道长不嫌弃。” “嘿嘿,姑娘盛情难却,那贫道就不客气了,我与姑娘是有缘人,往后若是得了什么困难,尽管报上我玉鼎真人的名号。” 裴筠庭颔首,接着目光一转,对上那双黑曜石般澄亮的眼:“还未曾问及陆公子姓名?” “陆时逸。”他道。 “李珊盈代兄长李怀瑜,写过玉鼎真人及陆公子,山高水长,来日再会。” “来日再会!” …… 五日后,燕怀瑾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下醒来。 他身上的蛊毒已经解得差不多,药也每日都在喝,是以如今可以下床走动了。 见到裴筠庭的那刻,前一瞬还健步如飞的三皇子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在地,被她一个箭步上前扶稳。 “你做什么?见鬼了?”她不解地问道。 “脚滑。”他讪讪回答,摸摸了鼻尖。 自醒来后,他脑中无时不刻不被那场梦占据。 太真实了。 他清楚记得梦中的每个细节,如此一来,他很难不被其搅乱心神,甚至不敢主动去见她。每当裴筠庭来房里探望时,他要么装睡,要么不动声色与她保持距离。 他实在害怕,若裴筠庭再靠近他一步,自己会不会在她面前失态?只怕此后小青梅都要对他敬而远之。 但他全然不知,裴筠庭心里也十分忐忑。 回去以后她试过各种方法,想令自己忘却那些不该逾越的亲密,可一闭上眼睛,无一不闪现在眼前,搅得她无法安宁,所以只有在他睡下时才敢去见他。 狭路相逢,两人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身后展昭与银儿再次对视一眼,打定主意明哲保身。 “我们何时——” “我昏睡不醒时——” 异口同声,四目相对。 燕怀瑾耳根烧得滚烫,接过话头:“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好得差不多了。两日,最多两日,我们启程。” 他低下头,勾起唇角:“这次是真的要带你回家了。” “好。”她温声回应,“我们一起回家。” 第四十章 别来无恙 春意阑珊,寒梅不再。巳时的钟粹宫内风声鹤唳,宫女太监乌泱泱跪了满地,大气不敢出。 一旁的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瓷片及滚烫的茶水,而纯妃坐于上首,翠羽步摇在发顶颤颤悠悠,半边身子倚着座椅,闭目蹙眉,戾气未消。 俞姑姑领着燕怀泽走进殿内,朝地上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一群人才战战兢兢地退出去。 燕怀泽瞥一眼满地狼藉,朝纯妃鞠礼请安,随后半开玩笑地侃道:“哪个不长眼地惹了母妃不悦,抑或者,是儿臣做错了事?” 纯妃揉揉额角,头疼道:“与你无关,不过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奴才罢了。” “有儿臣在,母妃日后大可少操些心。” 纯妃终于睁眼望向他,目光审视:“说起来,怡亲王那头还没有消息?” “儿臣说了,母妃无需再操心。”他轻吹茶盏,看着白茫茫的雾气四散,“此次母妃不顾我的阻拦,联合韩相,执意对三弟与阿裴出手,究竟为何?” 闻言,她微嗤一声:“那小子就算了,本宫问你,你究竟要被裴家那丫头迷到何时?本宫替你相看了多少簪缨世家的小姐,你都避而不见。从前本宫说的,你全都忘了吗?” 若非眼下手边没有旁的东西,她真想拔下簪子往这不争气的儿子脸上扔去。 可到底是亲生骨肉,殷切期盼,望他成龙,盼他登基,悉心教养这么多年,儿子越长越大,却逐渐生出自己的想法,不如从前听话,愈发令人头疼。 她刀尖舔血,替他铺了这么久的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坐上那个位置。他倒好,好端端的,被裴家那丫头勾了半条魂,行事瞻前顾后,真是恨铁不成钢! “儿臣没忘,儿臣有自己的考量,如今我已满弱冠,凡事可以自己做主,母妃帮得了我一时,帮得了我一世吗?今非昔比,往后的路都要我自己走,母妃,您该相信我才是。” “要本宫相信你,可以,你先拿出成果来给本宫看,否则本宫如何能够放心?” “母妃要我如何?”燕怀泽感到阵阵心累与无力,尽管已竭力维持平静,攥紧的手却将情绪暴露无遗,“先说好,儿臣不会再——” “本宫要求的不多,明日本宫会宣御史大夫之女蒋梨入宫,你过来见见,并非强求你一定要接纳她。还有,过几日你清河郡的表妹即将入京,你得好生替她作打算。” 母子四目相对,纯妃脸上半是算计,半是疲惫,而燕怀泽的倔强与复杂则渐渐败下阵来,他偏过头,眼中光影明暗交杂。 钟粹宫里,内里却深埋着两人对峙挣扎的汹涌浪涛。 末了,纯妃摆摆手:“此事就这么定了,日后你会明白的,本宫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悦儿。” 燕怀泽静默片刻,边点头,边将手中半凉的茶盏放下,同来时那般,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儿臣告退。” …… 幽州城外,两辆马车停驻在树旁休息,侍卫和丫鬟正给马儿喂食,少女掀开帷帐,微提裙摆走下马车,张望一番,却没发现意想中的身影。 “燕怀瑾!” 清风袭来,树影摇曳,日光透过枝叶照落,只见粗壮的树枝上赫然躺着一位雪青色薄衫的少年郎。 听闻她在唤自己的名字,燕怀瑾双手枕在脑后,半掀眼帘,同时懒洋洋地应了声:“在。” 少年拥春山朗月入怀,灼灼其目也。 裴筠庭仰头望着他,视线落在他手腕的佛珠上,原本早已平复的心情又掀起波澜,无可避免地回忆起那天的白日宣淫…… 见她凝视腕上的佛珠良久出神,燕怀瑾不明所以地伸出手:“话说回来,你赠我佛珠,我是不是也该回个礼?” 裴筠庭回过神来,一抹愠色出现在脸上,瞧不出是羞是恼:“随你。” 回程前两日,二人怎么相处怎么别扭,说各怀鬼胎也不为过,她费了好大一番劲才装出那副与平日相差无几的模样。 燕怀瑾倒也缓了几日,不过他不是第一回经历这样的“梦”,藏起心思来比裴筠庭熟练许多,是以眼下两人的相处还算自然。 方才她在马车上看书,燕怀瑾尚未有一直待在里头的勇气,索性寻了处舒坦的地方闭目养神。 想起上回到幽州城来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他倒没感叹时光飞逝,脑中浮现的唯有冰冷刺骨、阴气森森的地牢,被他严刑拷问了一遍又一遍的外邦人,以及在他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细作——然而这些,裴筠庭都不必知晓。 也不是怕她会因恐惧而疏远自己,想当年这姑娘面对浑身是血的他,眼都不曾眨一眨,只是他希望自己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地,成为她的依靠,守护她心里的那点美好,内忧外患,他来担着就是。 仅此而已。 “你说周思年这会儿在做什么呢?”裴筠庭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问道。 燕怀瑾轻巧地从树上跃下,理理衣角,闻言觑她一眼:“突然关心这个作甚?” “你算算,距咱们离开燕京,少说过去了三个月,他竟一封信也没来过!” “他一个大理寺少卿,每回忙起来,为了查案,连口饭都来不及吃,你还指望他能想起来给你写信?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要案,皆得送至大理寺复审,他每日批阅卷宗批得头疼,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写信,待想起来,咱也是时候回程了。” 裴筠庭思忖片刻,觉得也是,周思年比谁都希望逝者沉冤得雪,希望他手上的每个案子都公平公正,水落石出,上任以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在老百姓心中,他是廉而洁,一身正气的好官,也是勤而俭,两袖清风的好榜样。 周思年不会武功,只跟着裴长枫和裴筠庭学过几招,勉强能作防身用,可遇上穷凶极恶的歹徒与杀手,却如何都不够看。即便如此,查案追凶时,他也总冲在最前头,不肯放过一丝线索,一点机会。 在这点上,他是值得敬佩的。 “那日闯进驿馆袭击我们的人有线索了吗?”她忽然想起此事,“左右回京之后无事可做,我去同周思年探讨探讨,总归能挖出些什么,如今敌在暗我在明,不好掌控局势。” “别急。”他意味深长道:“等着瞧吧。树欲静而风不止,待回京后,可就没有如今的闲情逸致了。” …… 落日余晖,西天燃着鲜红的霞光,落在帝王的黄袍上。 西山日薄,用以形容他此刻心境再贴切不过。 几刻钟前,他才将折子批阅完,手边又递来了锦衣卫的情报。他撂下温热的茶盏,扫了一眼,再无品茶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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