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时辰过去,江太医边抹汗,边朝他行礼:“圣上,针疗已结束,您且进去吧。” “嗯。” 一阵风匆忙刮过,伴随几近克制到顶峰的怒气,他疾步行至榻旁,眼睛直勾勾盯着皇后。 而她盈满水光的清明眸子又骤然使他没法恶言相向,仿佛一拳使劲砸在厚厚的枕衾上,无处发泄。掀袍落座,将她茶盏中剩的茶水一饮而尽,企图寻求平静。 “多久了?你一句都没和朕提过,是不是准备等到快死了再告诉朕!啊?难道希望朕亲自替你守灵送棺吗?” 婧姑姑、江公公,及伺候的奴才皆已退避,使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得以响彻四周。 皇后笑容滴水不漏:“圣上无须至此,人终有一死。” “鸢娘。”他放软态度,侧身朝向她,“你还在气我,是吗?气我利用纯妃制衡朝堂的同时,拿她来刺激你对我的感情。” “是,以前我任性、我跋扈、我善妒,我气圣上凉薄,现在不了,人生苦短,何必斤斤计较。” 堂堂帝王,眼下却生陡然出几分绝望。她宛若手中飞速流逝的细沙,再怎么挽留都徒劳。 “鸢娘,你看着我。我们是结发夫妻,你对我之意义重大,非同一般。”他几乎称得上低声哀求,自得知她的病情后,心中那股不安促成一团雪球,愈滚愈大,“难道昔年的情爱在你这儿不作数了吗!为一个外人生疏你我年少的情分,不值得。”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她失神地抚着衣袖上的合欢花,虚弱道,“所有草都会开花,可所有花,终会枯萎。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早晚罢了。” 满头珠翠,后位加持,予以荣光,亦为囚困之枷锁。 如今的卫婉鸢早不复当年少女情怀,在乎的东西,也早在多年前碎裂了。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我与圣上缘分将尽,终究回不去了。” …… 梅雨季节向来扰人。 裴筠庭同徐婉窈分别后,本预备打道回府,谁料刚一推开门,雨腥味便夹杂着青草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 阁楼之下,暴雨毫不留情地将路人商贩淋成落汤鸡,细密又硕大的雨点阵阵砸向青砖,震起薄薄几层水雾。 余光瞥见一个没来得及躲藏的身影,目光相撞,她望着那人僵硬尴尬的动作,实在好笑,双臂交叉在胸前:“竹卿,你主子莫非没吩咐你做旁的事?怎么成天绕着我转,哪都能碰见你。” 他既未否认,也不承认,唯有耳根倏然蹿红。 “但我尚未婚配,待字闺中,你不妨试试趁虚而入,说不定我真就看上你了呢?”她今日扮了男装,眉眼弯弯,言辞间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不过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误。” “二小姐慎言。” “哪有,我深思熟虑过的。”她眼神真诚,让人无法分辨那究竟发自肺腑还是纯属玩笑。 竹卿沉默寡言,于是二人再无下文。 倾盆大雨,猛烈磅礴。他们同困于一处,周遭分明空旷,却愈显逼仄。 裴筠庭回忆起某些旧事,痴痴望着连缀的雨幕,喃喃自语道:“我好像被困在这儿了。” 竹卿以为此话意在懊恼,她或许有事要尽快离开。轻咬下唇,他脱掉披风:“二小姐拿去挡雨吧。” 裴筠庭并未开口拒绝。 两两相望间,她眼神干净澄澈,眼尾湿润,像春日里的桃花酿成醇酒,而花瓣艳丽如初,让人险些沉醉在她多情的眼眸中。 他眼中则藏匿着一季草木丰茂,艳阳般的情感,蕴含骄傲,最终拟为如炬二字。 竹卿仅踌躇了一瞬,走近,打算将披风罩在她身上,但下一刻,双手突然悬停在半空。 他不明所以,放任其攥着自己的腕部,片刻又松开。 紧接着,就见她抬起一只手,朝向面中袭来。 心房剧烈跳动,比云层里的闷雷还要响。话本故事中,描摹的那些难以自抑地怦然悸动,皆于此刻有了切身体会。 裴筠庭缓缓摘下他的面具。 虽然经过伪装和调整,并非原本的模样,可仔细端详,少年熟悉眉眼便在她的描摹下逐渐清晰。 “别装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恼怒 燕怀瑾此生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想逃离。 最开始他还曾洋洋得意,自己不仅故意改掉声线,戴上面具,就连面具下的脸也不厌其烦地做了易容。 本以为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便是放到皇后面前都难以辨认真身,谁料才没过多久,竟被裴筠庭给勘破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会败在这一步的三皇子颇为懊恼:“你是不是早就发现那人是我了?天知道,我为了不让你发现,还特地做了许多准备……你究竟是何时察觉的?” 数月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半个头。肩膀更宽,轮廓英挺,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黑衣覆盖下的肌肉紧绷,人高马大,无形中带有一股威严与侵略感。 “第一回见你时略生怀疑,第二次在山下相遇,便笃定了想法。” “怎么猜中的?” “眼神。眼神是最骗不得人,做不得假的。”裴筠庭语气平淡,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情绪,“燕怀瑾,成熟并非不诚恳,如若我不说,你究竟要瞒我到何时?” “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讪讪笑着,正想去牵裴筠庭的手,却骤然被她躲开,笑意瞬间僵在嘴角。 “别碰我。”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乐死我了。” 听罢燕怀瑾的描述,温璟煦足足在书房笑了一刻钟没带停,几乎要把大半辈子的眼泪都给笑出来。 燕怀瑾满脸郁闷地望他丢去一本书:“能不能别笑了啊……” “我就说吧,你指定得挨上这一遭。” “不是,靖国公,你好歹站我这边的,就不能先替我想想如何掩饰吗?要是裴绾绾逼问我隐瞒的缘由,那我之前做的事岂非功亏一篑。” “撒谎这事你还需我教?” “问题就在于,撒谎与否,我开口说第一句的时候她就能立刻知晓。”燕怀瑾头疼地抹了把脸,“还有一种可能,是她通过蛛丝马迹猜到了几分,明哲保身,不会过问。” 没等温璟煦开口,他又仰起头,往后一靠:“裴绾绾一直相信,也很早猜到我还活着……这个笨蛋。” “但你有没有想过,她始终在承受有可能真的失去你的绝望。” “即便我死了,死在荒郊野外,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尸骨无存,我也希望她在燕京,在家人的守护下,继续美好的生活,也不必等我回来,忘了我也好。” “哪怕她会爱上别人?要让别人替代你的位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温璟煦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不。” 仅回答了一个字,便没了下文。 “先别想这么多了,反正这人你是得好好哄,事情亦得好好从头解释。” “嗯。”他手上把玩着毛笔,肆意转悠了两下,“说回正事,秦瀛那头的证据已掌控,交由你呈案告发了。” “自然。不过说起来,我岳丈他们是否也该到达城外了。” 燕怀瑾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我皇兄怕是已经从韩逋口中得知自己身世的真相,才会如此孤注一掷。” “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换做我,兴许也会发疯。若我知晓自己当年失去一切的缘由是这个,母亲更是一直被利用,甚至为保他——”温璟煦抬眸,接着话锋一转,“接下来就看他们的了,半月后的寿宴,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他未搭腔,目光放空,令人难以捉摸。 “你的伤如何?” 他下意识朝自己的腹部望去一眼,轻描淡写:“无碍,应当快痊愈了。” “行。”温璟煦起身,朝门外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裴筠庭的院子你肯定知道在哪,道歉去吧。” 燕怀瑾白他一眼,把笔撂在桌上:“走了。” …… 裴筠庭与燕怀瑾不欢而散后,冒着雨乘上了马车。回到院里时,才反应过来两个丫鬟似乎被自己一路无话,以及阴沉的表情给吓到了。 原想缓和语气解释两句,却突然发现裴瑶笙站在眼前,观赏她种下的一排小花儿。 裴筠庭微愣,随即迎上前去,挽住她的手:“阿姐怎么独自在此?” “刚拿到家书,本想着过来与你一并看看,谁知厌儿告诉我你已外出。闲着无事,便随意瞧瞧你种的这些小玩意。”裴瑶笙抬手拍去她衣袖上的水珠,“扮成这副模样,莫非又去青楼打探消息了?” “没有没有。”她一边小心扶着裴瑶笙往屋里头走,一边周旋,企图掩饰目的,“就是穿这身衣服自在些,至少城中并无几人能够认出我……家书呢?” 裴瑶笙将信递给她:“我已阅过,你自行看看吧。” 实际信上并未提到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些和捷报相差无几的话,但倒也算正常,战事当前,谁又分得出闲心来仔细描述。 门板忽地叩响,传来的“笃笃”声,裴筠庭手中的信尚未读完,方掀起眼帘,视线率先落于那熠熠的银色面具上。 裴瑶笙瞧见他,迟疑道:“阁下这是——?” 微蹙峨眉,她折起家书,表现得十分冷漠疏离:“阁下前来寻我,所为何事。” 他静默半晌,沉声认真道:“三刻钟,给我三刻钟解释即可。” 裴筠庭撇开头,虽未明着答应,燕怀瑾却明白此为默许,面上一喜,步入屋内:“叨扰了。” “绾绾,我先行退避,待谈好事,你便准备用膳吧。” “好,阿姐慢走。” 人声步声渐渐远去,四周忽然变得安静,等到屋内只剩彼此时,裴筠庭才开口道:“你说的,三刻钟,再不说话就滚出去罢。” 昔日矜贵倨傲的三皇子,现在在她面前,就仅是个低声下气哄着心上人的少年:“其实并非我想瞒着你,你亦明白,某些事唯有不宣之于口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于你于我皆是。裴绾绾,大事归大事,大局亦为大局,而我只希望你平安。” 如果没暴露在阳光之下,许多秘密都将被悉心维护,心照不宣。 “燕怀瑾,你会错意了。”裴筠庭的怒火似乎又往上涌了三分,嗤笑一声,“你根本没明白我在气什么。” 他有些懵:“我还做错什么了吗?” 此时此刻,他迅速排查着近段时日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 靠近别的小娘子?没有。 信写少了?也没有。 缺席她的生辰?应当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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