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仅仅轻而促的两个字,便足以令燕怀瑾耳廓泛起沸涨得绯红。 澄净的清辉倾泻,将他们裹挟环抱。 抬手为她掠起鬓发,燕怀瑾柔声道:“累了一整日,早些休息?” “好。”裴筠庭顺从地点头,三下五除二地拆下珠翠头面,又唤来银儿轶儿卸妆。 丫鬟们的欲言又止,她权当没瞧见。 回到窗前,燕怀瑾贴心地替她解下外裳,两人面朝彼此躺在鸳鸯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殿上立誓时说的话,都记着了?” 裴筠庭侧身,将手臂垫在脑后:“你动作倒是利索,我瞥见一些老臣似乎想出言反对,谁知尚未来得及开口,你便结束了。” 他冷哼道:“谁来阻我,结局都一样。” 她眼皮渐沉,打了个哈欠。 “不许犯困。”燕怀瑾戳戳裴筠庭的肩,“还有话要说呢。” “你说,我听着。” “……那你听仔细了。裴绾绾,我之所以说那些话,是想给你安全感。既结成夫妻,必得坦诚相待,这些话此后我说到做到,你且瞧好了。”洒落的光阴吻过眉梢,融着暖意,如同泡在满池澄澈的水里,他攥住裴筠庭的皓腕,“婚姻不会让你成为我的附庸,因为是我千方百计想让你留在我身边。往后无论东临沧海或是北出玄塞,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唯有一点,你不许离开我。” “若我离开,你待如何?” 燕怀瑾未搭腔。 黯淡的烛火显得他那狭长的眼尾愈发深邃,结结实实的吻落在她额头,随后蔓延到鼻尖、嘴唇、锁骨、胸口。 即使嘉礼已成,在撷取这份上天恩赐的厚礼时,仍须抱有十二万分虔诚与郑重。 裴筠庭困意全无,二人里衣未解,却依旧吻得难舍难分。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属于裴筠庭的温柔乡,从前他没法抽身逃脱,如今亦然。 愿得年年中秋月,千里共婵娟。 相依相偎,此生不换。 第一百二十七章 羁绊 人间第一缕熹光透过“囍”字,映于花窗前。幽俗长风,宁静致远。 白日昼长,混沌迷蒙,裴筠庭刚迟缓地睁开一道缝,便放弃抵抗重新闭眼。 眼下她正被燕怀瑾圈入怀中,左右掣肘,一切都舒适得恰到好处,索性再多睡一会儿。 然而日上三竿再上三竿后,当她再次睁眼醒神时,枕边空荡荡,周遭也已收拾得干干净净。 裴筠庭惊惶失措,脑中写着两个大大的“逾矩”。 为何无人唤她?燕怀瑾就算了,银儿轶儿,甚至厌儿又在哪儿? 拔剑四顾心茫然间,寝宫门缝的暖阳由一小道涧溪变为盛满的溪湖,少年肩身渡金光,环着双臂,步履轻快地仿佛仅是随意过来看一眼。 一夜餍足,春风得意。 “你怎么没喊我!”裴筠庭胡乱扒拉着衣裳往身上套。 燕怀瑾忍俊不禁,慢条斯理地上前替她件件穿戴整齐,眼神玩味:“我没有吗?不如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一听这话,便知道指定没发生好事。 “放心。”他掀袍坐在床沿,“中秋佳节正值我成婚,共休沐三日。母亲闭门谢客调养身子,你醒了再拜见也无妨,毕竟这会儿她正针灸呢。早晨看你困得神志不清,就想让你多睡会。” “还好意思提?那皆是拜谁所赐?” 他认命:“我。” 裴筠庭嗓音嘶哑尚存,瞪他一眼便要下床,怎料他抬手拦住去路,沉声道:“还酸吗?有没有力气走路?” “你说呢?” “行。”燕怀瑾主动拉下帷幔,“既然恢复了力气,那便把昨日死活求我停下的事做完吧。” “?” …… 刑场之上,罡风猎猎。 温璟煦微眯双眼,同周思年耳语:“太子走前曾交代我,若他迟迟未归,一切照旧,不必等。” “明白。”说罢,他颔首示意行刑开始。 倘若裴筠庭在场,恐怕也难以辨认被五花大绑架于酷刑架上,那血肉模糊、瘦得皮包骨的男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可有遗言?” “……” “可有遗言?”周思年耐着性子重复,依旧无人应答。 正要问最后一遍,肩身突然多出一只手,稍使力,成功止住他的话:“罢了,想必意识都不清醒了。多说无益,行刑吧。” 其实此刻韩文清很清醒,因为每一处撕裂的伤口以及在体内叫嚣撕扯的蛊毒都使他痛苦万分,即便他表现得无比平静。 头跟四肢皆套上了皮绳,韩文清被人推推搡搡,踉跄行至刑场中央。 有那么一瞬,他在烈烈风烟中嗅到了故土的气息,比天子脚下堆金砌玉的荣华更令人感到安心。 囚禁牢狱数月,他的癔症和蛊毒日渐加重,加之严刑拷打,早已不堪重负。 他遗忘了自己在燕京城遭受磨难的十数年,遗忘了自己工于心计的每一步路,也遗忘了曾千里迢迢前来寻亲的亲弟弟。满心满眼,唯有魂归故土,似乎这样才能寻求真正的安宁。 车裂酷刑,非常人所能忍。 天际蔚蓝,万里晴空,如同一摊湖水,平凡且沉静。 韩文清失神地凝望着,直至身体生生撕裂成拼凑不全的碎片前,他嘴唇张阖,似乎说了什么,却再无人能知晓答案。 红尘喧嚷,繁华温馨于他而言,终不是安身之处。 万幸,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残酷而挣扎的世界。 地气秋仍湿,江风晚渐凉。 裴筠庭自坤宁宫请过安后,便在回东宫的半途中遇见了周思年。 “筠庭!” “思年,你怎么来了?”她脚步微顿。 他小跑而至,闻言挠挠头,裴筠庭便立刻明白他有事要说,静候下文。 “我这儿有个不算好,亦不算坏的消息,你想听吗?”周思年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拔高了个子,正如从前裴筠庭养在庭院里的花草,一夜过去,悄冒嫩芽,“淮临去了养心殿,嘱托我将此事说与你听。放心,你若拒绝,我绝不勉强。” “来都来了,讲吧。” “你那位妹妹……昨夜,在牢中自戕了,狱卒发现时,尸体已经凉透。” 裴筠庭一怔。 回忆起往日种种,并未感到难过或解气。 的确是个始料未及的消息,不好不坏,反倒颇使人恍惚。 她终其一生作茧自缚,到头来也是玩火自焚,可怜又可笑。 善恶因果,果真是捉摸不透的东西。 但愿来世,裴萱能投个好人家吧。 …… 暮色氤氲,余霞成绮,裴筠庭派人给裴瑶笙写去一封书信,正欲出门散散步,谁料竟在御花园前撞见了云妙瑛。 她面如略显憔悴,神色匆匆,瞥见裴筠庭,便径直朝她走来:“我总算是明白,那天你说的话是何用意了。” 丫鬟们一头雾水,在场仅裴筠庭懂她的言外之意,故笑而不语。 “我曾在御街碰见个破算命的穷道士,算得挺准的,就顺嘴问了你二人的事。”云妙瑛清清嗓子,试图模仿穷道士的语气,“哎呀,这两位贵人何须担忧,必定得偿所愿。尤其男子,命格极贵,天生注定的,要坐上那把椅子。” 裴筠庭全然未将此当作玩笑,沉吟片刻:“众人之上,无人之巅。坐上龙椅,便意味着要承担更多责任,看似享尽荣华富贵,实际举步维艰。” 未得善终的太子多如过江之卿,只怪他们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罢了。 “那齐王……他会死吗?” “你信我说的吗?” “当然信,你不敢推断?” “不会死。” 听到确切回答,云妙瑛这才长舒口气:“其实你生辰那天,他在你府外站了很久很久,可最终还是没选择打扰。” “他对你的喜欢或许跟太子殿下比起来相差甚远,但他也同样在漫长的光阴里,倾尽温柔爱了你多年。哪怕因你受伤,他放手的同时,亦希望你幸福。” 裴筠庭歪头端详她的神色,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犹记传闻中,你并不喜欢这门亲事。” 云妙瑛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未经思考,都说了些什么,掩饰地咳道:“我、我没有为了他……是因纯妃生前曾对我说过一段话,直至她走后我才品出几分真正的意味,遂对齐王产生同情罢了。” “她说什么?” “她说,‘真羡慕你啊,能看宫外的万千世界,有人陪你看花红柳绿,而非我这般,每日看着这晃眼的红墙绿瓦,孤独一生,最爱的人却不能在身旁。’” 此话不假,也许当时纯妃生出了几分共鸣,云妙瑛在她眼中,是同自己一样,被迫进入像棺材一样的洞房,像坟墓一样的婚姻的女子。 “云妙瑛,不要成为任何人的牺牲品,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去爱你所爱,想你所想罢。”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四目相对,她眼中写满心虚,以为裴筠庭知道了什么,忙解释道:“姑苏是我的家,云氏许氏被抄,我姐姐定不好过,得赶紧回去。反正都要回去的,带上他又有何妨,好歹也是有过婚约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若你们彼此愿意,没有婚约亦可成亲。” “他?谁乐意啊。” 这口是心非的劲和自己倒有得一拼。裴筠庭无奈地笑笑。 “我不过是觉得,世上的姑娘理应知晓,姑苏以外,燕京以外,尚有许多广袤无边的世界。婚姻并非女人的终点,为自己而活,未尝不可。” “云妙瑛,此去漫途,有缘再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满庭芳 江公公呈上的碧汤氤氲着热气,缭绕一圈升腾的白雾,犹如棋局上的黑白子,深沉模糊,瞧不清茶底。 “老三,坐。” 休沐的最后一日,尚在与裴筠庭温存的燕怀瑾被匆忙召至养心殿。 “朕唤你独自前来,是想将思量甚久的事情告知予你。” 面对父亲肃穆的神色,他直觉此事关系重大。 “父皇但说无妨。” “昔年你母亲初入王府时,朕的处境尚如履薄冰。母妃自戕,朕由先帝做主,过继至如今太后膝下,皇兄们对龙椅虎视眈眈……唯她算作告慰。年少凌云壮志,但朕许诺她的事情终究食了言,施以借口肆意践踏她千疮百孔的心,是朕之过。” 千帆过尽,他才在儿子身上悟出,原来剑谱的最后一页,是学会天下无双的剑法以后,还要紧握当初陪你练剑那人的手。 天之骄子的低头反思,让人难分好坏。 为时已晚的补救,当真还能否破镜重圆吗? “老三,你成长至如今的模样,朕很满意,也放心将这天下交给你。旁的话无需赘述,唯有一点需铭记——来日方长,莫问前程。”他盖上茶盏,“你皇兄……就按之前我吩咐的去做罢。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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