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国山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的大燕储君。 肩膀疼痛传来。 他面色如初,端着敬君王的酒。 太子皮笑肉不笑,眸底有几分不加掩饰的阴邪。 “沈老战神,当真是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好女儿,为我大燕争光,为你沈家长脸,为陛下排忧解难,用兵如神说是女中尧舜,英雄豪杰也不为过。但盼她日后的路,能够走得平坦顺利些。” 太子低低地笑。 “借太子殿下的吉言,小宁之路,必是百岁无忧,一世安然。” 沈国山从容泰然地笑。 太子一言不发,不再僵持,回到了宴席当中。 沈国山肩膀旧伤的痛感已然加剧。 骨髓深处,一阵阵的往外传出,难以遏制。 他用异于常人的意志力压住。 老人,往下看去—— 沈宁接过陈欢欢递来的帕子擦了擦破云枪上的血迹。 随即,抬起眼帘,看到了父亲。 那一霎,握着破云枪的手,不断地加深力道。 她悄然观察,自是清楚,太子做了些什么。 父亲保家卫国的旧伤。 血淋漓的荣耀功勋,不是被太子这等人来践踏的。 攥着破云枪的手,力道极其之重。 恨不得碾碎枪身,。 她咬紧牙关,热火的血液传遍了四肢百骸,看着父亲的眼神掩盖住了滔天的怒和恨。 泪水似欲涌上眼眶。 内力狂压。 她与父亲遥遥对视,露出了风轻云淡的笑,只为让父亲心安。 沈国山更是自然,同样不愿让女儿担心。 “赵将军。” 沈宁扭头看向赵维森,两眼阴寒如九幽无常。 “第三战了,胜负在此一局。” 她满目讥诮,“就是不知,赵将军是否还能站得起来。” 赵髯喝道:“沈宁,除夕佳节宫武宴,点到即止的切磋,你何至于下此狠手,废掉我家将军一条腿,这就是贵国的礼仪?这就是你沈家的气概?” “刀剑无眼,溅血之事十有八九,何必大奖小怪,赵髯副将,是第一次比武吗?我朝三岁稚童且能知晓的道理,你赵副将能不知道?且不说是赵副将你贵人多忘事,这话,可是出自你赵家军,难道你赵家军是特例?敢问赵髯副将,我子衿赢得起,你赵家军怎么就输不起了?” 声声铿锵,掷地有声,犹若平地惊雷骤响。 一道道,直击耳膜,似要鼓荡破裂。 “输不起!” “输不起!” 却见各家武堂学生,以燕京学宫为首,包括凤鸣武堂,无不是振臂高呼同一声。 上京城十八武堂,同仇敌忾,只为大燕。 赵家军脸上无光。 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 他们的虚张声势,又怎么能在大燕上京翻了天。 “你子衿……” 赵髯还要说话,直接被沈宁给打断了。 “我子衿,上京武堂最末流,连我子衿都打不过,还妄图去打别的武堂吗?赵髯莫不是喝酒喝昏了头,不知今夕何夕,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沈宁唇角微勾,戏谑地道。 不似往日的沉着淡漠,多了些明媚的张扬。 那一刻,陈琼、楚夜,无不是恍惚。 云挽歌攥着酒杯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这才是沈宁! 是未出阁前冠绝上京,鲜衣怒马的沈宁,沈家大小姐! 云挽歌眼眶湿润,心有触动。 她仰头,饮下了这一杯孤独的,欣喜的烈酒。 好久不见。 我的阿宁。 …… 上京十八武堂,听到沈宁的话,似乎,摒弃了先头全部的偏见。 陈琼看了看四周,浅笑。 原来。 人心中的偏见,不是慢慢消失的。 是一瞬间。 就那么一瞬间,巍峨高山般的成见,就那样,奇迹地消失了。 如若奇迹有名字的话。 或许…… 她就叫做,沈宁! 第293章 女儿行走四方,是妇人之耻 “赵髯副将!” 沈宁再次高声,目光直视眸光剧烈颤动的赵髯。 “列国使臣皆在此,大燕百官看着尔等,我就再问诸位一声。” “你赵家军,输不输得起?” 每一声,俱都宛若雷霆炸裂在赵髯的脑袋里。 他发愣的,张了张嘴,才知晓自己哑口无言。 慌乱之余,便求救般,看向了赵维森。 今日事,自然只有赵维森才能做主。 赵维森废了一条腿,膝盖骨直接被贯穿,身下的皑皑白雪已被染红,脸色惨白溢满了汗,浑身因伤口疼痛而战栗之时,颤颤巍巍的朝沈宁看去。 “我赵家军,输得起。” 赵维森咬紧了牙关。 所说的话,仿若从喉咙深处蹦出来的,无比之艰难。 “输得起就好。” 沈宁低头扫去,“赵将军这条腿固然没用,但也死不了,拾掇拾掇,准备下一战吧。” 赵维森这个情况,自然是不能再上场的。 且不说子衿愈战愈勇,赵家军已然衰败,毫无士气可言,多数人还受了伤。 哪怕赵维森千万个不愿意,还是得认输,不能上场。 “沈——” “赵将军。” 沈宁唇角含着笑意,打断了赵维森的话,不疾不徐地道:“实在不行,莫要强撑,不如投降吧。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之事,譬如当年的令父,世人皆称赞是识识时务者为俊杰,纵弃旗,做逃兵,那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这一番话,彻底地刺激了赵维森。 到了嘴边的投降二字,憋屈愤怒到愣是说不出口。 尊严卡在咽喉,上不去,下不来,难受到恨不得把沈宁给碎尸万段,送去乱葬岗做那孤兽的晚膳。 “对了——” 沈宁故作不知,讶然问道:“赵将军方才可是有话要说?赵将军想说些什么?为将之人,当是痛快率直,莫要藏着掖着,你我二人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赵维森一口血上了咽喉硬是被他吞咽下去,瞪着眼睛浑身颤动看了沈宁好久硬是憋不出来一句话,眼睛却已赤红地可怕,如死鱼般往外突。 四周的围观之人,顿感匪夷所思的诧然。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沈宁的身上。 那鲜血般的红,是张扬明媚的。 “噗嗤——” 云家小弟云初,没忍住笑了声。 云挽歌侧眸看来。 小弟当即板着一张脸,挺直了脊背,如在老师面前般的认真紧绷,仿佛适才失笑的少年并不是他。 云挽歌淡淡地挑起了眉梢,眸色深深,不愿多语,唇边却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纵使竭力的克制,面容也因此柔和,不再是冷冰冰的一张脸,似如月色照拂的水面,凉风起涟漪,不经意地勾人心。 小弟眼角余光悄悄然地观察着云挽歌,心里饶痒痒般的难受。 实在是忍不住,方才凑近了云挽歌,嗓音极低: “阿姐,她和从前,不大一样。” “不——” 云挽歌漠声道:“她一直如此,但少数人才能看见,正如你看不见乌云后的日和月那样。有人需要等黑云散去,才能瞧见那光,而有的人,不论白昼黑夜,是否为阴霾天,都能瞧得清楚。” 云初拧着眉,不是很懂云挽歌的话,只觉得如今的沈宁,看起来不是那么讨厌了。 哪怕阿姐时常循着沈宁去看,云初也不是那样的排斥和反感。 …… 这会儿,御医前来,简单为赵维森、赵髯等包扎了下。 沈宁和韩剑星、陆子白交谈许久。 等到赵维森在规定的时间,一瘸一拐地回来,便和高处的苏统领对视了眼。 苏统领了然于心,敲响鼓面。 一决胜负之战,由此期然而至。 “赵将军。” 沈宁把破云枪往外一丢。 枪身在半空划过了完美的弧度,斜着深插在了地面。 “你废一腿,为了避免日后世人说我沈宁欺负你,我赤手空拳,无需长枪在身。” “我大燕之人,向来公正,既不做偷鸡摸狗之事,更厌胜之不武,若因此背负千古骂名,被说是猪狗不如,没有武德,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赵家军,你说,是吗?” 沈宁笑吟吟,字字珠玑,说得赵维森面色更加惨白,眼神里充斥着刻骨的恨意。 若是可以。 他巴不得生吞沈宁的肉。 沈宁的指桑骂槐,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这七弯八拐的阴阳怪气,几乎能让赵维森遗臭万年。 可想而知,等他回到故国,该会被怎样的嘲笑。 “沈宁!这可是你自找的!” “没有兵器,到时候死在我双刀之下,就别怪本将了。” 赵维森大怒,“上——” 赵家军冲出。 子衿学生狂奔。 沈宁目光锁定了赵维森,逆着风雪直奔赵维森而去。 赵维森双刀斩向沈宁。 刀法上下接踵,蛮横有劲。 无穷之变化,可见实力真章。 “老子废了一条腿,这双拿刀的手,可没废掉。” “沈宁,你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一个不守妇道三年无所出的女人,你也敢在本将叫嚣?” 赵维森仅剩的一丝理智荡然无存。 对战博弈,输得颜面无光。 便只能想到从那三年顾府来羞辱沈宁。 陈琼皱紧眉头,不悦地看向了赵维森,叹了口气: “妇人为将有所功尚且如此,平头百姓,就只有一个走投无路的死局。” 这众生人,都在妇人的裙下生。 这世道恶,总让妇人苟延残喘。 陈琼低下了头,眼睛里有过自责。 曾经,她不以为意,以顾景南践踏过沈宁。 时而听到有人讨论是个抬不起头的弃妇,暗中窃喜,自诩能压沈宁一头。 为此,她今朝羞愧。 在沈宁的身上,她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艰难险阻。 男儿顶天立地,靠一腔孤勇,踏僵过城是好儿郎志在天下。 女儿行走四方,是妇道之耻,家族蒙羞,寸步难行才是妇人的归宿。 那井底之下,血色床榻,那河流边上,漂浮的小鬼,那兄长胞弟间被吃掉满身骨头压榨掉最后一口气的,都是可怜无家的妇人。 陈琼吸了吸冬日的凉气,一股热火在胸膛炸开。 她为若将,若是追道,不当是为了功名利禄,不该是为了争强斗狠,应当为了这天下,千千万万的妇人,为了日后,还没被摔死没淹死没三尺白绫自缢堂前的妇人! 第296章 沈宁的良心不会痛吗 那一霎,似破茧般,闪过了太多的念头和新的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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