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盘棋,既要下,就要酣畅淋漓。 她已不惧生死,且已不畏皇权,畏畏缩缩做人得不到敬重,那就挺直脊梁,用铮铮铁骨去撼动这该死的皇权,以铿锵换京都安定。 视死如归的人,总要有几分话语权。 总归要挺起身子做一回人。 …… 差不多时辰到了。 她便和陈禄章、周永顺、李衡阳以及云挽歌,带着北去的将士们,前往北城门。 自打望月楼一宴,帝后、京都权贵,都为此次的战事,拿出了不少金银财宝。 京都城长长的街道,人满为患。 百姓们高举手,扬起了象征胜利的红绸。 沈宁骑马,走过熟悉的道路,神情恍惚,忽而想到,当初嫁给顾景南的时候,她也走过一段孤寂的路,京都上下,无人庆祝。 休夫后,她也走了一段很长很艰难的路。 婚嫁之事,休夫之说,仿佛要把她钉在耻辱柱上。 不喜她的人,视沈家为眼中钉的人,周而复始拿出来说,试图以此来击垮她。 大雪飘飘。 骏马前行。 沈宁一身甲胄,朱红如火的披风摇曳在京都的长空,似如吉祥之色。 城门内,打算出城的人,都要先等北行的将士们离开。 其中,便有顾景南。 他推着破旧的牛车,母亲躺在上方,稀稀落落是全身的家当。 “儿啊,出什么事了 ?” 顾蓉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迷惘地看向了顾景南。 步兵踏步,整齐统一,威武显锋芒。 骑兵骏马,过市张扬,马蹄踏地声轰然充耳。 百姓们欢呼热闹,嘈杂之声落在顾蓉的耳朵,恍如昨日。 遥想吾儿景南班师回朝,京都也有这般盛况。 “莫不是朝中,又出了一位大将?” 顾蓉实在疲惫,但关乎此事她强撑着清醒想要看个明白。 近日来虽说是新年,她在黑水街陋室只能安心养病,不问东西。 顾景南抿紧了唇—— 今日,是阿宁出征的日子。 他并不想撞到同一日离开京都。 原想推后一日,奈何阴差阳错,黑水街出了点问题,不得不提前离开。 他叹了口气,不敢抬眼看。 “是阿宁,母亲,是阿宁。”他的声音很低。 “什么?”顾蓉并没听清。 却也无需听清。 只因那高头大马载着出征的女将,领着不可计数的将士们,以威武震铄的万钧之气,沉稳矫健地踏向了近处的北城门。 顾蓉身子猛然颤动了数下,紧跟着精神地瞪大眼睛仔细看去,看清沈宁模样体内血液都跟着冰冷…… 她无法接受。 她这般落魄,沈宁却受人敬仰。 “怎么会是她?”顾蓉红着眼睛泪光闪烁。 “是她。” 顾景南嗓音喑哑,无力道:“母亲,她是此去北疆的兵马大元帅。” “宗师,那是李衡阳宗师?”顾蓉又问。 她怎么记得,李衡阳和沈宁之间断绝了师徒关系。 又怎么会跟着沈宁一道去北疆呢? 顾景南回道:“母亲,衡阳宗师,是沈大元帅的军师,周永顺、陈禄章则为副将随行,东境小王爷带着十万东境军也入其麾下,还有云家,云挽歌同行。” 顾蓉不可置信的把眼睛瞪到滚圆。 陈禄章向来和沈家不对付,而且他和周永顺的军衔算是沈宁的前辈,又怎会给沈宁做低伏小呢? 顾蓉万般的不甘心。 这等荣光,应当是她儿子的。 凭什么她母子俩人落魄至此,整个京都都没一处容身之地。 一朝落魄便似破鼓万人捶,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已无往日璀璨。 凭什么沈宁还能这般风光耀眼? 凭什么? 去年的这个时候,沈宁还事事都听她的。 她不是不能接受沈家女郎成为今朝模样。 她只是不能接受曾经地位不如自己的儿媳,脱离了顾家,还比从前耀眼。 人群攒动,广众如山海。 顾家母子在街道旁侧,被拥挤的人群推搡到了边缘,险些摔倒。 顾景南急急忙忙护住母亲,颓废的他抬头看去,恰好看见日光照落在沈宁的身上,沈宁就这样骑着身形流畅的骏马,穿过大雪和日辉,目光坚毅,手握缰绳前行,此间最艳的色彩,是那飘扬起的披风,与甲胄泛起的寒芒相融,似如初见时的那一抹红,也像从前那样高不可攀。 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是触不可及的星。 四周人太多了。 人多到他是如此的渺小如蝼蚁,是那样的不显眼。 沈宁甚至未曾侧目看她。 光照耀在她的身上,神圣而不可侵。 顾景南只能在人影重重斑驳细碎的间隙里,看到熟悉又陌生且万分冷峻的一张侧脸,于千万人中,如逝去的流年,自他视野匆匆,不曾回首…… “不行!” “她凭什么?” 顾蓉发了疯,歇斯底里,就要把沈宁拖拽进地狱。 “她不过是个……” 话语声,悉数被堵住。 顾景南用手掌捂住了母亲的嘴。 “娘,你疯了?那是圣上亲封的兵马大元帅,还立下了军令状告示全城,京都境内人人皆知,无不是敬仰,北疆之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去北疆凶多吉少,她愿担起重任,世上布衣百姓危难时刻只会感到感激。” 顾景南凑近母亲,压低了声说:“母亲,你若在战时污蔑兵马大元帅,你我母子二人,便要血染北城门,祭她出征之旗,你是疯了吗?难道身体不行了,脑子也不行了?半点轻重分寸都没了?你清醒一点啊,娘,她沈宁已非当日在顾府的你之儿媳我之妻子,她是沈家少家主,北疆大元帅,最有可能传承到朱雀刀和最有可能成为大燕唯一女战神的人了啊!” 顾蓉浑浊的脑子被凶清醒了,不得不接受现实。 沈宁还是那个沈宁,却不再是顾家的沈宁了。 顾蓉泪流满面,“景南,她不好,她不好……她和李衡阳师徒关系未断,沈家待她如初,皇亲国戚都重视她,她却从未帮过你!从未!”这是顾蓉最恨最难以释怀的地方。 顾景南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亲,贪心不足蛇吞象,送给你,也送给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负了她,亏欠了她。当初若不是沈老将军告老,我一介无权无势的寒门之子又怎能领兵出征?沈家从未瞧不起我们,母亲,是我们自己瞧不起自己,却不愿承认,非要找个虚假的罪魁祸首来满足自己从苦厄走出的扭曲之心。” “母亲,父亲生前对你不好,你自小在外祖家就不受重视,你只知道在家以父为天,出嫁以夫为天,你便以为所有人都该如此,但错了,你错了,我也错了。母亲,我们都错了,我们一并辜负了沈宁的真心,也误了永安的人生。” “你看,离了我们,她们谁都过得好。” “………” 顾景南的话算是字字珠玑,一针见血,戳到了顾蓉内心深处最悲恸的地方。 她就是想不通啊。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她也吃了这样的苦。 哪家婆媳不是如此。 为何她就要零落进尘埃里? 但—— 顾蓉不再敢侮辱沈宁了。 因为她深刻的清楚到,那不仅仅是沈宁,还是大燕的将军。 顾家与之,已是云泥之别。 顾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甘地泪水肆意流出。 真相如此,残酷现实,只得无奈接受,苟延残喘的活着已是不容易,哪还敢去碰位高权重的沈将军? 顾景南喟叹。 说多无益。 权势地位,见高低。 人哪是平等的。 面对怀有权势的人,自是要做低伏小才行。 这满城狂欢沸腾,无一人再以过去的婚事刺痛沈宁。 只因她已经强大到,流言蜚语尽消了。 “歘!咻——” 剑光出现,剑意凛然。 “大宗师,是大宗师!”人群激烈,议论纷纷。 顾景南和周遭的人循声望去。 那人身穿月牙白的长袍立在城墙之上,手执锋芒毕露的长剑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默然不语便有鹤骨松姿、仙风道骨之气,布衣黔首恍惚间还以为见到了谪仙人。 将士出城,浩浩荡荡。 城墙之上,男子舞剑,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又锋利,剑如长虹挽长花,几招腾空如行云,落地出剑之时酝酿的内力迸发而出。 剑气和内力融合往外迸射,如一条半透明的龙蜿蜒盘旋,气势磅礴。 剑气凝固,隐隐间仿佛能够听到龙吼之声。 “大宗师是在为沈将军喝彩践行!” 人群再度沸腾。 大宗师之内力。 剑气龙吟福泽丰年。 此乃祥瑞! “大宗师和沈将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能遇到大宗师这般世间少有的男子,真是沈将军的好运。” “什么呢?我倒觉得,大宗师固然好,我们沈将军也不差,虽说沈将军有过一段婚事,但那又如何呢,嫁错郎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摘除脱离的勇气,沈将军既开了休夫先例,告诉世上女郎女儿当自强,巾帼不让须眉,又是个足智多谋心怀百姓的大义之人。这样的女子,做什么事不成?这也是大宗师的好运,能得我们将军的真心。” “说来也是,先前那位顾景南,算个什么。” “好在,都过去了,再无小人,挡我们将军的青云之路。” “听说那顾家母子不在黑水街了,准备返乡?” “丢人现眼,哪还敢留在京都?倒还算是有些自知之明。” “………” 熙熙攘攘的人群,沸沸扬扬的声音。 顾蓉倦颓,惨白着一张脸,疲乏无力地躺靠在牛车。 顾景南听到耳边传来的话语声,闭上了眼睛。 阿宁。 那日,我带永安回府。 你也是这般,心如刀割吗? …… 北街道酒楼,大宗师段千溯自半敞开的窗户往外看,恰好能够看到那龙吟剑气,声势斐然。 “龙吟剑气,极为耗损内力,这位大宗师,倒把沈家女郎放在心尖尖上。” 段千溯摇摇头,“堂堂男儿,满眼只有儿女情长,终归算不得什么出息的事,放在后世,都要遭人嘲笑讽刺的。” 坐在段千溯对桌的人,头戴帷帽,白色薄娟垂下遮挡了眉目,隐隐约约能够看到披下来的青丝。 “段大宗师,所言极是。” “皇帝的人,在本尊面前,连脸都不敢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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