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 一声淡淡的话语,宛如救命稻草将长顺拉了起来。 长顺愣愣抬头,睁大了眼,眸中滚落下来泪珠。 “跟着我,会吃很多苦。”谢明翊轻描淡写地扫他一眼,道:“不比你在斗兽场吃的苦少。” 长顺连忙摇头,哑着嗓子应声:“小人不怕。” 谢明翊将长顺拉起来,按他在榻边坐下。 他取了药箱,随意捡出个药罐子,指腹抹了药膏,擦在长顺额头上。 冰凉的药膏化开,刺激得长顺身子一抖,可他心里却从未感到这般暖意徜徉。 待谢明翊给他上完药,长顺咬了咬牙,终于主动开了口。 “小人自幼被卖到宁康伯府,平日在府上做杂役。但每逢桂月山庄设场,就会被派去斗兽场。” “宁康伯私贩人口,强卖良民为奴,还将人投入斗兽场以供权贵娱乐……秦绥发现了异样,宁康伯本想将他灭口,是九姑娘求情,才留了他一命。后来,秦绥离开了京城。” “前两月,秦绥回了京城,九姑娘得知后,暗地里去接济过他。”长顺闭了闭眼,想起可怖的往事,不由得打了个颤,继续说道:“宁康伯动了雷霆之怒,将九姑娘好一顿训斥,此后把她幽禁起来。” “那日我在后院打扫,听得软禁九姑娘的房中闹出不小动静。因我会些功夫,就悄悄上了一侧的屋顶,本以为有歹人闯入,谁知我看见……” 谢明翊双手抱胸,立在榻边,没有催促长顺,也没有开口打断他。 长顺吸了口气,咬着牙说:“宁康伯拿着鞭子,疯了似地打九姑娘……再后来,里面传来巨大的一声动静……” “等宁康伯离开,我听见下面有人说话……说九姑娘已经死了……” 长顺闭了闭眼,声音发抖,“九姑娘待人和善,平日里对我们也极好,孰料她竟然会那般惨死,还死在亲生父亲手中!” 谢明翊默了默,忽地伸手轻拍了下长顺的肩膀。 “当日院里有不少下人,能当场打死的,宁康伯便在府里打死了,寻不到借口处理的,便把他们发卖后,再暗中处死。” “沈将军救你回来,你和他说过其中来龙去脉吗?” 长顺沉默良久,轻轻摇头,“不敢,我不能再给将军添麻烦。” 谢明翊心中了然,以沈兴良的性子,若是知道宁康伯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必定会想尽法子告御状。 呵,可当今皇位上坐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谢明翊冷声嗤笑。 长顺被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狠戾吓了一跳,止住了哽咽。 他拧着眉头,小声朝谢明翊道:“小人今日坦白此事,却不希望大人去揭发宁康伯,他朝野人脉颇广,又与宰辅交好,即便告到圣上那里去,怕是也会全身而退。” 谢明翊淡淡“嗯”了一声,让他下去自己就寝。 夜色已深,谢明翊静静站在小院里,望着厚重的云层出神。 今夜天气有些沉闷。 他也格外烦闷。 谢明翊觉得闷热,抬手解开衣领,露出胸膛前狰狞的疤痕。 他心底暗涌的情绪中夹杂着从未有过的一丝焦躁。 他答应沈兴良调查宁康伯,却不料最终牵扯到了英国公府。 秦绥如今得了英国公府庇护,宁康伯已经不便明里下手,自然会设法暗地里铲除。 英国公府终究不是皇室血脉,而宁康伯乃为先王爷之子,君臣始终有别。更何况,宁康伯府背后还有徐家。 谢明翊陷在阴影里,沉默良久。 他并不太在意宁康伯会如何对付秦绥,但—— 秦绥在她身边啊。 谢明翊抬起幽暗的眼眸,指腹擦过锁骨下方微微隆起的红疤,莫名想起少女柔软的指尖拂过胸口的异样感觉。 自从那日在灵山寺与她相遇,他每回想要避开她的一切时,心里就会莫名生出这种烦闷焦躁。 庭院一隅的木樨树繁茂盛开,碎蕊散发的浓香丝缕飘入鼻息。 细雨如丝,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谢明翊不动声色地将衣领重新扣紧,微微呼出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任凭雨珠缀满发丝。 再睁开眼时,眸底又归于一片平静。 自七岁起,谢明翊便甚少让自己睡得太沉,即便如今身在沈府,也不曾放松警惕。这日更是醒得格外早。 天色依旧黑沉沉的。 谢明翊独自坐在窗前,披着件薄衫,托着下巴微微出神。 听见长顺从外间走进来,谢明翊站起身来,垂眸道:“这几日我不会再回来。” 长顺知他要去营地,拿起谢明翊换下来的衣衫,照旧准备去洗衣裳时,却见谢明翊伸手扯了回去。 “大人这衣裳不洗么?”长顺愣了下,好奇问道。 谢明翊薄唇轻抿,淡淡道:“不用。” 长顺想起他昨夜回来臭着张脸,又闻到衣上留有的甜香气,当即明白了两分。 他露齿憨厚笑道:“大人近来可有烦心事,小人愿洗耳恭听。” 谢明翊沉吟片刻,才慢腾腾开口道:“……若是想起某人,便觉得心中烦闷,见她与旁人笑闹,更觉焦躁,是为何?”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与长顺说这事,只是莫名觉得长顺诚挚的神情瞧着顺眼不少,下意识开了口。 闻声,长顺愣住,小心翼翼道:“大人想起的这人,是女子吧?” 见谢明翊神色一沉,长顺忙诚恳道:“大人在乎对方,才会留意她一颦一笑,心中烦闷大约是大人有话想说可不知从何说起。” “至于见她与旁人笑闹,也是因大人……呃,过于在意。”长顺悄悄打量谢明翊,他总不能把“吃醋”二字直白说出口。 “过于在意?” 谢明翊拧起眉头,似是自言自语。 长顺看他懵懂神色,眼神略微复杂,小声道:“小人只知,当初九姑娘心仪秦绥时,但凡秦先生冲别的姑娘多笑两下,九姑娘神色便焦躁不少。” “后来小人听见,她的闺中好友说九姑娘是醋了。” 谢明翊表情微微一变。 他这是……醋了? 第二日陆青婉一大早就特意来寻卫姝瑶,兴高采烈地说连环案的凶徒已经抓到,是她兄长寻到的线索,罗淮英已经连夜去审问了。 这件事昨夜卫姝瑶也已经从兄长那里得知,早过了激动之时,听闻后神色并无太多波澜。 “这下咱们终于安心了,可以去鹿谷山秋猎了。”陆青婉眉飞色舞。 每逢秋日,皇帝都会前往鹿水河猎场围猎,京城的世家子弟们也常有同行。但陆青婉和卫姝瑶却更喜好去鹿谷山秋猎,那里林荫更盛,秋色亦是浓郁。 陆青婉絮絮叨叨说着秋猎计划,却见卫姝瑶无精打采的,再三追问之下,才得知卫姝瑶昨日与谢明翊闹了脾气。 卫姝瑶本不愿多说,可想起他冷冰冰的样子,气得胡涂,索性一并倒苦水诉于陆青婉听了。 末了,想起所说的赌约,卫姝瑶不服气道:“那个赌约我应了!我就不信他……” “不信什么?”陆青婉笑眯眯地追问。 卫姝瑶看她眼里骤然闪过的犀利目光,话到了嘴边又绕了圈,气呼呼道:“我不信他还敢对我这样甩脸色,我定要让他后悔。” 陆青婉看着一脸郁闷的卫姝瑶,盯了她好一会儿,忽地放声大笑。 “瑶瑶,你抱怨的模样,像极了我表嫂和表哥斗气时。”她抬手去捏卫姝瑶软嫩的小脸蛋,哈哈大笑,说:“就是这样,又恼又气又舍不得骂他两句,跟个小奶猫似的,惹人怜爱。” “我哪有!” 卫姝瑶听她调侃,烦闷心绪倏地被挤压成一团,继而炸开化作烟花,灼得她面颊瞬间扬起了一抹绯色。 笑闹归笑闹,陆青婉知道卫姝瑶是被气坏了,安抚道:“沈奕平日接触的三教九流比咱们多,他识人辨人的本事比咱们厉害。他或是担心秦先生对你不利,才出言提醒。” 卫姝瑶捧在手心的茶水刚喝下去,当即呛咳起来。 “他怎会担心我,我们不过几面之缘,咳咳……”卫姝瑶一边咳一边安慰自己似的,笃定道:“和秦先生相处了这么多日,我了解他的为人,他不是坏人。” 若秦绥想对她不利,这段时日他有许多机会下手,但卫姝瑶从未察觉任何异样。 陆青婉道:“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 听得陆青婉也站在谢明翊那边,卫姝瑶面色微沉。 昨日和谢明翊闹了不愉快,她一整夜都心绪不宁。她懊恼地想,若是当时就拉着他问个仔细,也不至于越发烦躁了。 何况连环案的凶徒也已经捉拿归案,秦绥早就洗刷了嫌疑,谢明翊为何会出言提醒呢? 陆青婉见卫姝瑶仍是闷闷不乐,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明日咱俩去鹿谷山玩,权当散散心。” 翌日天未明,卫姝瑶便爬了起来,边犯困边梳洗妆扮。 “你昨日和秦先生说了今日不必过来么?”她打着哈欠,问宝月。 “秦先生知道的,先生还说功课不急一时,让姑娘好好散心呢。” 卫姝瑶这才点点头,眯着眼任凭宝月给她穿衣簪发。 直至到了鹿谷山营地外,卫姝瑶脑子还是晕乎乎的,哈欠连天。 刚下了马车,就见卫鸣远远上前来接她,“婵婵!” 卫姝瑶揉着眼,缠上了兄长的胳膊,“阿哥,我好困,趁着青婉还没来,借我个地方歇会儿。” 卫鸣神色一顿,咳了两声,皱眉道:“陆家兄妹天未亮已经出城,他们涪州老家的太祖母去世了,因怕小厮通报不及,路过此地时顺便给我说了声。” 卫姝瑶霎时瞪大了眼,睡意消散不少。她出门太早,必定正好错过了陆府去公府送信的小厮。 “你若赶车累了,歇息片刻再回府。” 说着,卫鸣就要安排人手送卫姝瑶回去。 卫姝瑶秀眉微皱,视线越过卫鸣的肩头,一眼看见不远处营账的拐角处,站着道颀长身影。 是谢明翊。 虽还有些恼怒,但看到他时,卫姝瑶心中骤然一紧,接着就觉得心跳越来越快。 她浑身像被小猫挠爪似的,很想上前去问问谢明翊为何针对秦绥,其中是否有内幕? 他是真的……担心她吗? 可与那双清冷漆眸对上的一瞬,卫姝瑶又立即打消了这想法。 瞧那张冷冰冰的臭脸,她才不想去自找没趣呢。 卫姝瑶赌气别开了视线,转头对卫鸣道:“阿哥,不如你今日得空教教我练箭嘛。” 卫鸣面带难色,叹气道:“你也知道,那桩案子的凶徒已经落网,罗指挥使今日还需我回城协助,稍后你跟我一同回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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