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唯有二房几个知情者和沈皎知,若二房再无子,那么柳涟漪的儿子就能继承偌大家产。 十六年前常州洪灾,沈道远奉命赈灾,与一常州女子相爱孕下一子。 那年流民□□,逃亡途中马车太重,沈道远推下母子两人,独自回京。 后又去寻被柳氏得知,柳涟漪将女子发卖为娼,婴儿用被子蒙死,可老天开眼,陆阿悲并未死透,但他阿娘疯了。 他的疯阿娘用卖身钱,一点点把他养大。 为防止柳氏找到,十六年来,陆阿悲关在窑子里,暗无天日的地窖,唯有一口破洞,一扇半夜吃馊饭才会打开的小门,能看见一丝光。 而他的父亲,在得知他的阿娘做娼时,便不要他了。 当朝太傅的儿子,不能是娼之子,他的文人清白,不能沾上一点墨。 耻笑的傲骨, 早已从骨里脏烂透了。 日复一日,不知今朝何夕,不知窗外何景。 唯有地窖潮湿的老鼠和蟑螂做伴。 直至某天,那扇小门,咚咚响,陆阿悲看见他的疯阿娘惨死,七窍流血。 阿娘紧紧抓住他的手,告诉他,要让沈氏一族不得好死。 “要下地狱!黄泉路上,我要看他们不得好死!” 陆阿悲跪在冰冷的石子地上,昂贵的金丝楠木树遮住天边的暖阳。 只剩寒冷。 沈治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十六年来不见天日,少年的脸白得不似常人。 陆阿悲麻木地扶上脸,指缝间,他看见鞋底直直向他覆来。 顷刻,天旋地转,石子扎进脸颊,鲜血与尘土泥泞。 少爷狐皮靴子如踩狗一样,狠狠踩着陆阿悲的脑袋。 “要不是红娘子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有个小娼妇生了个小畜牲呢。” 他又吐了口唾沫继续道: “阿兄?可笑,娼妇之子怎配做我阿兄,不如做狗吧。” 做狗? 难道他不是么? 他不一直都被视为,脏,狗,吗? 陆阿悲瘦骨嶙峋的手指陷入石子堆,鲜血淋漓。 要下阿毗地狱! 要抽筋剥皮,要割耳拔舌,如人彘般活着。 午时。 今日阳光大好,沈皎搬了个竹榻卧在院内,暖阳大片,院内金光闪闪。 沈皎随意挽了个双发髻,仅用红绸带缠着,其余不带任何装饰。 未及笄的女儿家都喜欢双髻,如春日里的蝴蝶。 竹榻边煮着茶,还加了些牛奶,此刻茶香与奶香四溢,午后时光好不恰意。 沈皎懒洋洋躺着,小满两手托牛奶过来,满脸愁容。 “小姐,二少爷洒了两麻袋米在地上,让陆阿悲跪在地上一粒粒捡,还不能掉,捡完才能起来,这……猴年马月才能起来啊。” 沈皎叹气,三天。 第三日晚上,京城下起第一场雪时,沈离月会救他的,并赐予他陆之慈这个名字。 自此之后,沈离月便是这个少年心中唯一的禁忌,他杀戮嗜血成性时,唯一能慰藉安抚他的温柔神女。 而沈皎,沈皎闭眼两臂枕在脑后。 她是不幸被杀掉的其中之一。 第二日,老太太与旧日闺中密友游湖去了,柳涟漪贴着脸皮上前陪着。 今日不用去堂屋吃饭,又正逢前几日探亲的宋嬷嬷回来,沈皎赶紧让嬷嬷做了一大桌餐。 西湖牛肉羹,红嘴绿莺鸽,鲜虾蹄子脍、南鲤鱼脍、油爆大闸蟹、红烧肘子,酒蒸鲋鱼、炒鳝、桃酥。 沈皎搓手迫不及待,准备大饱口福。 小满又端上一盘餐,愁眉苦脸,咂着嘴道:“那陆阿悲也太可怜了,我今儿个瞧见,他膝盖都磨出血,沾得石子地上到处是血。” 沈皎伸向桃酥的手一顿,嗐,陆阿悲这娃,确实苦。 掐着日子,还得等到明晚才能解脱。 也罢,主仆一场,沈皎眼神动容,她端起盘子道: “小满,你带几块桃酥过去,记得趁沈治的人不在,偷偷扔在旁边就行,别被陆阿悲发现是我们扔的。” 小满不知为何是偷偷的,但小姐之令,只管照做。 第三日,京城迎来第一场雪,屋外小雪飘零,飘飘悠悠落下。 文人墨客道乱琼碎玉,皆踏雪寻梅,曲水流觞。 沈皎没那好兴致,她只知下雪——冷。 于是早早让小满关门,裹紧棉被睡下,睡前她突然想起,今晚的陆之慈终于可以解脱。 嗐,美人姐姐的温柔软榻,热水暖茶悉心照顾,真是便宜陆之慈那小子了。 第四日,雪渐渐下大,先是鹅毛大雪,再是暴雪狂舞。 屋内烛火摇晃,沈皎怀里抱着鎏金梅花小暖炉,坐在罗汉床上看话本子。 小满往碳炉中又加上几块碳,两条眉紧皱,叹息道。 “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那陆阿悲受得了吗。” 沈皎翻了一页纸,慢悠悠一句,“陆阿悲不是起来了么。” 小满抬头疑惑,“没有啊,我一个时辰前逃回来,还见陆阿悲跪着捡米呢。” “什么!”沈皎骤然抬眉,“我大姐沈离月呢。” “大小姐,听说大小姐正在赶制给老太太的寿辰礼,听说已有两日未出门了。” 沈皎扶额,她忘了这茬。 沈离月没有重生,她现在只是十七岁没有那么多城府的沈离月,没有城府不急着报仇的沈离月每天干啥,琴棋书画,女工舞蹈,凡是能在屋中解决的,就绝不出去。 美名其曰,修身养性。 按系统的话来说,是资深宅女。 沈皎赶紧合上话本子,在小满的惊呼中打开房门。 霎那间,狂风急啸,卷起千堆雪,那风如刀般直扑廊檐,破开门帘,劈得人脸生疼。 屋外冷风横扫,雪下得看不清路,油纸伞根本不管用,瞬间便竹柄便折断。 沈皎只好披上厚厚的斗篷,抱着盏灯笼负着暴雪前行。 沈皎跑得很快,待小满一手扛着火炉,一手持两把伞出门时,人已经不见踪影。 月无,雪中少女一手捂脸挡风,一手抱着灯笼。 她不停祈祷,陆之慈,你可千万别死啊。 四周寂静,借着园中灯笼,沈皎隐隐看见,大雪纷飞,冰天雪地之中躺着个人。 茫茫白雪覆盖满地鲜血,少年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沈皎连忙跑过去摔在地上,手背擦出血,但寒冷的加持下并未感到疼痛。 她冻得红肿的手拍去少年身上的白雪,一根手指颤抖地抵在少年鼻尖。 在感受到微弱的呼吸鼻息时,沈皎这才呼了一口气,一路压得沉沉的石头总算落地。 这小子真是福大命大,四天,整整四天啊,她深怕他熬不过去死了。 陆阿悲两颊冻得发紫,眼尾处沾着鲜血。衣裳虽是加绒的,但抵不过恶劣寒冷的暴雪。 沈皎深怕他下一眼就咽气,于是解下自己的银狐毛披风盖在他的身上。 她抬起少年精瘦的手臂,挂在自个人更瘦小的脖颈上,还有十几日才及笄的小姑娘,背着个十六岁的少年。 寒风凛冽,衣袂翻飞作响,小小绣花鞋踩在厚雪上发出清脆塌陷声。 陆阿悲仿若回到寒冷的地窖,他记得有一年冰冻,仅一件已不合年纪些许紧身的衣裳煎熬度过寒冬,手脚生起冻疮,其实他年年都生,只是那年格外得痛。 他恍若又回到阿娘生气时,疯阿娘发病时,会拿鞭子,带着荆棘尖刺的,溅起污水,狠狠地抽他。抽出血,抽出狰狞的伤疤,一遍遍问,“为什么抛弃我。” 为什么抛弃我,陆阿悲也想不通。 他生来便是被人抛弃的,但在黑暗阴冷里呆久的人是会麻痹的,他顺应命运,顺应风将他这片枯叶吹入渠沟。 可渐渐,他好像闻到了忍冬花的气息,好像春天来了,地窖开始回暖。 真好。 “陆阿悲,你给我挺住。” 沈皎察觉到身上的人生命逐渐凋零,大雪纷飞,碎琼间,少女鼻息沉重。 “陆阿悲,这世道不公,你要好好活着,活给天道看!” 少年沾着雪花的睫毛颤动,风雪乱舞间,他好像看见一个小小的脑袋,一道微弱的光指引前行。 紧接着朦胧,朦胧到模糊又陷入黑暗。
第7章 春意 沈皎半背半拖着陆阿悲,往沈离月院里走,到时已是精疲力尽。 她把斗篷给了陆阿悲,娇小的少女支撑不了寒气,倒在地上,冻紫了的手不停叩响院门。 “阿姐,我是皎皎,开开门。” 不一会,门吱呀一开,沈离月被丫鬟搀着出来,见此场景大惊失色,赶忙招呼小厮给扶进屋内。 “皎皎,怎弄成这副样子,外面那么大的雪,你这身体怎受得了。” 沈皎握住沈离月的手,只一个劲焦急道。 “快让人打盆热水,再弄碗姜汤。” 进入屋内,沈离月连忙盖件毛绒袍子在沈皎身上,见小姑娘两颊冻得红紫,沈离月柳叶眉一蹙,心疼得要紧。 她这妹妹,打小体弱多病,叔父和叔母一扔兵法和戒尺,喊着“罢了罢了娇养个金枝玉叶的女娃娃怎么了”。 这大冷天的,寻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她这三妹。 屋内炭火噼里啪啦作响,衣物加持下,沈皎身体这才回暖。 进来时,她已将大致事因说给沈离月听,沈离月也理应知道这些。 沈离月眸中满是怜悯,“竟想不到阿爹和姨娘竟如此心狠手辣,二弟他,也真是胡作非为。” 陆阿悲卧在床榻上,顺应宿命,应由沈离月贴心照顾,直至陆阿悲醒来,美人眼含温柔秋水,巧目盼兮,君心动之。 沈皎握住沈离月的手臂,两双杏眼一眨。 “那既是阿姐的亲弟,那今晚能辛苦阿姐吗?” “若换作从前,我定当竭力照顾。”她面露难色,微微侧头视线落在典雅不失华丽的织品上。 “我这千鹤九叠云屏风连大半都未绣到,祖母生辰将至,且阿姐已经一日一夜没合眼了……” 沈离月没再说下去,沈皎也摇头道。 “无事阿姐,是我把人带来的,阿姐也得注意歇息。” 屋内烛火摇晃,暖阁与卧房间修月牙门,用一道屏风挡着。 沈离月在卧房内绣千鹤图,暖阁内令安着一张软榻,原是看书写字累时休息用的,如今陆阿悲躺在上面。 少年薄唇苍白,干裂渗出血。烛火摇晃下,他双眼紧闭,眉如远山,整张脸瘦而白。 沈皎手背探上少年额头,嘶,真烫。 她连忙挽起袖子,将帕子打湿敷在他额头,姜汤一勺一勺送入他嘴内。 只是陆阿悲不太听话,那姜汤死活灌不进去,他的手依旧冰得不像话,若发烫她还能从外拿块冰敷着。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8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