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本身的能力名声与家世摆在那里,再怎么升也不奇怪,杨园甚至觉得有点慢了,说不定等下次见面,陆惟都位列三公了。 让杨园吃惊的是公主。 公主和亲十年,这对于朝廷而言,自然也是很重要的功绩,没有她为中原争取的这十年时间,朝廷可能根本就无法积攒三代帝王去毕其功于一役。 但本朝可没有封长公主的先例。 虽说本朝也没几代皇帝,甚至也没多长时间。 一个和亲、平乱,有功的长公主,对长安和朝堂,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变化? 也许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但想到十年内接连有三个皇帝登基,加上赵群玉的死,混不吝如杨园,也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长安的消息,公主他们也没瞒着他,乍一听的时候,杨园还没什么感觉,但越细想,越是感觉自己活在一个波涛汹涌的世道,这个世道混乱而又离奇,许多事情可能在一夜之间发生,许多人也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就像方良崔千,就像万万千千死去的流民庶民,而他,即便华阴杨氏听上去花团锦簇,也不可避免被推着向前走。 经历过秦州之乱,杨园下意识害怕这种变故,但心底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都很难说清的期待。 天子迎公主回去的心思,许多人都明白,连杨园都看出来了,这位陛下担心自己被权臣支持上位的先例被效仿,亟需一位能够被树立为标杆的人物来强调自己的正统性,以更加巩固皇位。 虽说现在赵群玉死了,但世家可还在,而且皇帝引何忡杀赵群玉这个行为,无形中已经与世家为敌,他决不能让世家再扶一个来取代自己,加上正好秦州起乱,公主的确平乱有功,皇帝自然要赶紧厚封公主,以示亲近,也是为天下表率。 杨园很聪明,他甚至想得更远。 这次新举官法,完全是公主和陆惟因地制宜临时想出来的,事先没有禀告朝廷,他们上疏过去的时候,长安还处于“何忡要过去造反”的阴影中,不说杨园,其实秦州这次参加考试的人,大都觉得这项新法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结果刚才刘复说了什么? “暂主秦州事”。 也就是说,皇帝不仅知道公主他们推行的新举官法,也默许了,这一次考试通过的人,如无意外再过几天就会得到正式任命,填补之前的空缺,一一上任。 陈山长的消息再灵通,现在也还没那么快知道赵群玉已经死了的消息,他不知道皇帝已经杀了一个世家出身的权臣,只会认为这是皇帝赋予公主绝对信任的权力。 也就是说,今日这个案子,公主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案子其实并不复杂,端看公主想不想费心思去破。 陈山长望着儿子挺直的后背,缓缓吐出一口气。 杨园没有其他人那样复杂的心情,他脑子转了一圈,发现公主的加封和陆惟的升迁,不管从哪方面对自己来说都是好事。 因为自己这条命能活到现在,怎么也得感谢公主和陆惟,要是没有他们,现在杨园早就去见杨家祖宗了,有这两人在,他在秦州也多了几分安全和稳妥。 另外一方面,如果公主他们因为诏令的催促必须提早上路,那他相当于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提前自由啦! 不对,他怎么能自比猴子,呸呸呸! 刘复看着杨园脸色变化多端,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杨郎君,你也有诏令,但陆廷尉说了,审案要紧,你方才得在这里盯着他们,如今我来替你,你可以过去领旨了。” 时人延续旧俗,称呼大理寺卿为廷尉。 杨园愕然:“我怎么也有旨意?” 刘复奇怪:“你怎么会没有旨意,平乱你也有功,殿下与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待在秦州,你很有可能要高升了。” 杨园脸色煞白,像听见什么鬼故事,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 “怎、怎么不是空降一个刺史过来?”他结结巴巴,“我才是录事参军,突然跳几级到刺史也太奇怪了吧?!” 刘复觉得他反应太大了:“这我也不知晓,你去接旨吧,这里有我,待会儿别在承旨官面前如此失仪,人家还以为你对陛下心存怨望。” 杨园失魂落魄离开了。 刘复背着手溜达到两人面前。 他得了陆惟的嘱咐,也不出声干扰,只是弯腰近前端详。 两人的字迹几乎是一样的。 这是刘复的第一印象。 但陈修拿笔很稳,而辛杭速度很慢,不时还要停下来,侧首咳嗽。 每一声咳嗽都像是用尽他全身的力气,再要下笔就显得气力不足。 待公主、陆惟,以及失魂落魄的杨园三人回来时,陈修和辛杭刚好默写完自己答过的题,两人差不多同时收笔,陈修吹干墨迹,捧起卷子双手呈给刘复,而辛杭也想这么做,却撑着手肘站不起身。 “行了,坐着吧!” 刘复看不下去,走过去亲自收他的卷子。 公主与陆惟面无异色,脸上都没有加封和高升的容光焕发,而本应也高升的杨园,却哭丧着一张脸,好像自己刚去见的不是承旨官,而是阎罗王。 陈山长奇怪无比。 哪有人升迁了还这种表情的,该不会是被治罪了吧? 他想恭贺公主和陆惟,以免失礼,却碍于场合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最后感觉不太合适,还是闭嘴沉默了。 呈现在陆惟面前的,是两张卷子。 墨迹还未完全干透。 陆惟将考试那天的卷子放在案上,三张一道对比着看,一字一字,没有错过。 正堂静得有点可怕。 所有目光都落在陆惟身上,等着他做出决断。 陆惟终于抬起头。 他面色冷峻,扫视众人一圈。 各人神情不一,反应都落入眼中,唯独公主冲他眨眨眼,还笑了一下。 陆惟:…… 他差点也跟着翘起嘴角,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最后锁定陈修。 “你模仿得很像。” 陈修脸色微微一变。 陆惟张口就是模仿,这就说明他已经给这件案子定了性,也给陈修定了性。 “陆廷尉,您这话未免——” “老实说,我挺好奇的。”陆惟打断他,那本来就没翘起的嘴角弧度此刻冷硬得如同冬至那天的冰雪。“你能模仿辛杭笔迹,模仿得如此相似,以假乱真,为什么不自己去考呢?以你的能力,想要在那一百八十三人里脱颖而出,并不难,为什么非要弄这一出,让辛杭替考?” 陈修咬咬牙,正要解释,却听见辛杭的声音响起。 “因为他只会模仿,以前书院的月考,他成绩平平,堪堪过关,如果参加州试,也许会名落孙山,陈家不想赌,他们想拿第一,天水书院山长的儿子,才配得起这个第一。” 辛杭咳嗽几声,春寒犹在的天也额头冒汗。 “从前我还不明白,为何书院会破格录用我入学,仅仅是因为我母亲与陈家的渊源吗?后来我才知道,陈家看中了我的天分,希望培养我,然后拿我的文章,当成陈修的敲门砖,去敲开那些世家的门,即便没有这次新法,这次花一大笔钱买我闭嘴的事情,也会发生。” 陈修终于忍不住了。 他怒道:“我没有!这考试就是我自己考的,试卷也是我自己做的,凭什么姓辛的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就能博取同情 !我听说陆廷尉断案如神,难不成是靠冤枉好人得来的名声吗?!” 陆惟无动于衷,冷漠地看着对方。 他自然不是头一回遇见陈修这种嫌犯了,许多人在铁证如山面前都还能抵赖,因为他们内心压根就不认为自己有过错或犯了律法。 “辛杭身体缘故,考试时就算全力控制笔触,依旧会留下痕迹,我一字一字对了你们二人的卷子,里面有许多痕迹,最明显的就是这个“劉”字,最后一笔勾起,辛杭气力不足,金钩微颤,最终引颈待戮,如同绝笔,而你身体无恙,落笔平稳,这最后的一勾,没有颤抖。” 陈修既然已经争辩,索性抗争到底。 “每个人每次写的字不可能一模一样,总是有细微差别的!” 陆惟点点头:“不错,你是因为刚刚听见公主加封的消息,心才乱了的。本来你觉得,这甚至只是一件小事,就算最后被揭穿,看在你父亲出借天水书院的份上,看在天水书院在秦州举足轻重的份上,公主总是能网开一面的,毕竟秦州已经死了许多人,再也经不起动荡了,而且公主之前还要赶着回京,但你没想到,就在这个当口,公主殿下竟然名正言顺作了秦州的主,连新法也被承认了。” 陈修:“我……” 陆惟:“还有,辛杭病重,写卷子才那么慢,你之所以也跟他差不多时间交卷,是因为这字迹本来就不是你自己的,你需要时间去控制自己下意识自然书写的习惯,我说的没错吧?” 陈修的脸色脸色白了又青。 陆惟冷冷道:“辛杭这样的字,是因为他满心愤懑无从发泄,为人又倨傲孤僻,只能以字表心,你自小一帆风顺,被众星捧月,受尽宠爱,用这样的字,完全不符合你的经历与性情!” 公主终于开口了。 “我们打听到,你外祖父家在隔壁梁州,三年前你曾经在那小住几个月,与表兄弟一块学习,这期间你不可能一张字帖一笔字都没留下吧,若说小时候的字迹与长大后大不相同,那三年前距今不远,应该差别不大。不然我派人过去搜搜你外祖家,待找到证据,你方肯心服口服,不过到那时候,只怕你外祖一家都要受你牵连,无端连坐。” 陈修呆立当场,被这一锤又一锤,最后再加上公主一记重锤,直接晕头转向,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陈山长叹了口气,迈出一步,跪下拱手。 “这一切皆是老朽所为,是我利益熏心,一心想要让陈修拔得魁首,也让天水书院更上一层楼,方才铸成大错,还请殿下责罚于我!” 陆惟:“他今年贵庚,你让他去跳河,他怎么不去跳?” 陈山长似难以想象对方神仙一样的面容会说出如此刻薄恶毒的话,一时竟接不上话。 陆惟冷冷看着他,就像寺庙里高高在上的神像:“你现在想到要顶罪了,之前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新举官法是为了破除世家垄断,以门阀定官品,你们自己痛恨世家门阀,却恨自己不是世家门阀,一有机会,就要做他们做过的事情,将这些别人曾经施加给你们的,又施加在别人身上!” 陈家父子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他们哪里敢说话,事情已经败露,新举官法第一年,魁首就得来不正,这新法还是公主亲自颁布的,这等于狠狠打了公主的脸,恐怕天水书院山长之位也要不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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