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得好!”辛杭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他已是将死之人,没有那么多礼仪,旁人也不与他多作计较。 “殿下,陆廷尉,你们看看,他们现在后悔,只是后悔自己东窗事发,而非后悔自己干过什么,如果早知今日这一遭,他们也许会另找他人,也许会灭我的口,说不定秘密就可以永远保守下去了!除了我,辛家没有人敢站出来,他们都畏惧陈家,生怕断了自己的生路!” 他的母亲和弟弟有些羞愧,欲言又止。 杨园对辛杭却没什么好感,冷笑道:“你现在揭发出来,不过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索性孤注一掷,既然你如此痛恨,当日就不应该答应他们,答应了又反悔,你以为就你清高了?” “是!”辛杭痛快承认,“当日我答应下来,其实也是畏怯陈家,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陈家父子已经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了,怎么敢想象得罪他们的后果?可当我在考场上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写的,我就越来越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我有真才实学,却只能冠上别人的名字去考试?我都要死了,难不成还不能痛快一场?” 他发泄一通,但并没有就此停下来,反倒将矛头直指公主他们。 “公主殿下,陆廷尉,秦州之乱,方良崔千将本地世家屠杀殆尽,你们欲擢新法,开辟新路,如我一样的士子,心中十分感激,但是世家一去,必有新的地头蛇顶上,他们也许还无法像世家那样霸道,只能以拙劣的替考来蒙混过关,可假以时日,他们未必不会成为新的世家,届时新举官法的意义又在何处?” “您看世人都痛恨世道不公,痛恨欺压良善,践踏弱小,但他们是痛恨自己不是践踏别人的那一方,而非痛恨这等规则!即便是天水书院,如此教书育人之地,亦未能免俗,陈家父子一旦得了机会,就会蹬鼻子上脸。今日是我命不久矣,图个鱼死网破,可我若是身体健康,还敢拿家人与自己的前程押上去吗?!” 他字字泣血,说得杨园哑口无言,说得陈家父子愤恨不已。 “殿下明鉴!” 陈修伏地叩首。 “我自问才思的确不如辛杭敏捷,若自己考试,顶多只能泯然众人,也许能侥幸中选,却绝不会有今日风光,方才铤而走险,误入歧途,殿下要罚,修心服口服,但辛杭这等污蔑新法,将新举官法说得一无是处,又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反悔,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已经无法享受交换条件带来的好处,方才想着两败俱伤!” “辛杭此人,心机深沉,剑走偏锋,绝非良善之徒,我若得严惩,还请殿下一视同仁,勿因他故作病重,便轻易放过!” 辛杭大笑:“无所谓,我今日既然出声,就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是与你一同赴死又何妨?!” 陈修面色难看,咬牙切齿,已是将他恨入骨髓,恨不能上去撕碎对方。 辛杭根本不理他,又转向公主他们。 “新法是良法,我也能明白公主殿下的苦心,无非是想让天下不为门阀垄断,然则陈氏父子殷鉴不远,这样的事情,往后也不会少的。人性如此,徒呼奈何!” 公主缓缓道:“任何事情,都有利弊,正如九品官人法,设立者初衷,也未必就不好,世家门阀沿袭上百年,族中饱读诗书者,自然比平民百姓更多,从其中挑选官员,更为稳定,只是若无活水引入,再深的潭子也会变成死水,如今早出事,早解决,总比以后再发现的好。” 辛杭沉默良久:“殿下所言极是。” 公主:“此事该如何判,陆廷尉来说吧。” 陆惟扫视众人:“将陈家父子下狱,择日再定罪,辛杭明知替考不可为而为之,同罪下狱,辛家所收财货退还陈家,陈修名次取消,按规矩,第二名顶上,原先落榜的第十名,可为第九名替补。” 说罢他面向公主。 “殿下看如何?” 公主微微颔首:“可。” 如今盛行九品官人法,并无替考一说,律法也就无从规定,只能由他们临时应变处置。 陈氏父子瘫软在地,陈山长已然明白,随着自己下狱,天水书院必然是完了,即便那是陈家私产,但此事之后,秦州府肯定会遣散学子,封存书院。 他们的生死,不过就是上位者的一句话。 陈修万念俱灰,却未曾想过自己也曾是辛杭的“上位者”,在面对辛杭时的心态,又与如今截然不同。 捕役们应声进来,要抓起三人。 到了辛杭这里,捕役却惊叫起来。 “郎君,郎君!此人好像,没气了!” 众人皆惊。 陆无事疾奔而去,并作几步上前,一手掐住辛杭脉搏,一手探向对方鼻下。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朝陆惟点点头。 辛杭的确是死了。 他趴在桌上,嘴角微微扬起,好像临死还在讥讽,又或许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所有人都知道他命不久矣,即便拿回自己的名次,也绝不可能真有当官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因为就算辛杭没病,答应了替考的他也属于品行有瑕。 但众人都没想到,他强撑着一口气将陈家父子拉下来,这一口气泄了,竟是直接就没了。 陈修瞪着他,突然扑过去,抓起对方衣襟死命摇晃。 “你给我起来,你将我害成自己,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了?!” “别装了,辛杭,你这贱种,你凭什么,凭什么!” “将他们带下去!”陆惟喝道。 陈氏父子很快被拖走。 陆惟对辛家母子道:“将辛杭带回去下葬吧,你们从陈家收的财货,回头会有人上门去收缴,勿要再自作聪明,害人害己。” 妇人与幼子叩首不已。 案子不算复杂,很快就水落石出。 但在场无人露出笑容。 因为公主和陆惟知道,辛杭虽然目的不正,但他说得并没有错。 陈家一看到自己能出头,又为了确保陈修能出头,就迫不及待用上手段,假以时日,这就是一个“新世家”,而且只要新法推行,陈家这样的例子就绝不会少,这是人性所致,就像流民军入城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为自己之前最痛恨的人一样。 所以为了确保秦州的新举官法,还得有一系列相应的律法去完善,这并非几日就能速成的事情,加上世家虎视眈眈,肯定也不会坐视科考推行,会想方设法来破坏。 杨园想到一个更为可怕的可能性。 如果公主和陆惟都走了,这些善后不都得他来主持吗? 他颤巍巍张嘴,犹抱着一丝希望:“殿下应该不会那么快启程吧?” 公主好像看出他的想法:“是不会那么快,还得收拾行李。” 杨园有点放心了。 公主:“三日后再启程。” 杨园:? 陆惟:“装病已经来不及了,你接了诏令,便是新任秦州刺史。” 杨园嘴唇颤动,仿佛老年卒中:“臣一人恐怕……担不起如此重任……连跳几级,朝中也会有非议吧?” 陆惟:“你放心,长史和司马等职,朝廷都会尽快派人过来就任,你会有帮手,以后你就是独当一面了,章钤的副手张合,也会多留几天,协助于你。” 他没说的是,这次新举官法,的确引起一些人注目,尤其是世家的警惕,但杨园自己就出身世家,他的任命,各方都能接受。杨园不知道他的连跳几级,其实不是来自公主或陆惟的推荐,而是世家们需要他上位,所以极力推动此事。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杨园是个软硬不吃的奇葩。 刘复:“恭喜恭喜啊,杨刺史!” 杨园回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园昨天连夜死了祖宗十八代。
第77章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春光里的京城,御街两侧,杨柳葳蕤。 杨柳下簇满了人,从禁卫军到公卿勋贵,再到御辇上的天子。 连屋檐飞角上新停的莺雀,都禁不住往下探看。 这样的场面,上回出现,还是在李闻鹊大败柔然之后凯旋入城,天子亲迎。 但那时候,并未像现在,连王室宗亲也来了。 博阳公主也站在人群前列。 在她左边,是淮阳郡王章年。 在她右边,是天子与博阳公主的同母亲妹义安公主。 三人大约相互隔了一臂远。 博阳公主身后,则是她的公主令林参。 “如此大的阵仗,连我们都要到场,上回李闻鹊也没有过如此待遇吧?” 博阳公主微微侧首,声音很轻,但林参听见了。 “这位毕竟在柔然和亲十年,于社稷也是有功的。”他也轻声回道。 “和亲十年,说白了不也是成亲嫁人,过去好吃好喝吗?顶多也就是离京城远一些罢了。”博阳公主似乎很讶异。 林参干笑一下,不知作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但博阳公主何时干站过这么久,就为了等一个人。 日光正好,换作平日,出门在外,她不是坐车,便是戴了幂离,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任凭阳光洒在脸上,虽说这还是春天。 身为天子亲妹,自打当今皇帝登基之后,博阳公主与其妹义安公主跟着水涨船高,从藩王之女一跃成为公主,待遇自然也有了很大变化。 即便是公公赵群玉自缢,赵家树倒猢狲散,她也与赵炽和离,但这种地位并没有很大变化,因为她的尊贵来自于天子,而非赵家。 反倒是皇帝亲哥也许出于愧疚,弥补了她不少赏赐,连带她的园林也扩大了一圈,直接圈到曲江边上,皇帝也不吭声,默许了。 便因如此,博阳公主也渐渐抚平了赵家倒台给自己带来的影响,最近心情都还不错,直到皇帝让他们亲自站在这里迎接即将归来的邦宁公主。 “还要多久?”博阳公主道,声音里隐含的不耐,又比方才更明显一点。 连妹妹义安公主也禁不住朝这边看了一眼。 林参忙道:“按行程来看,可能还有一刻钟,不过车队为了确保安全,行得慢一些也有可能。” 博阳公主淡淡道:“怕是憋着一股气,想让我们在这儿等得更久一点,好来个下马威吧。” 林参:“这,应该不会吧,毕竟陛下也在。” 博阳公主眯起眼,迎着阳光望向不远处的天子。 皇帝也已经出了御辇,就站在前方与近臣说话,从行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不耐烦。 但天子身体也不算强壮,所以还披着一件大氅防风。 皇帝想要塑造自己善待先帝血脉的名声,并以此来彰显自己的正统性,让人更多地记住邦宁公主,及其亲弟弟、父亲两位先帝,逐渐淡忘扶持他上位的权臣赵群玉,他要与赵群玉做一个彻底的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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