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玉碗走了很久,皇帝还在出神,直到近侍再三喊人,他才恍然。 “陛下,侯将军说,陈娘子的弟弟请求入宫探望其姐,不知能否允可?” 章骋沉默片刻:“允。天亮之后,就派人去,带他入宫吧。” 她以为匣子里装的是遗诏,竟秘密保存那么久,直到现在才说,章骋觉得自己本该恼怒和猜忌的,但此时竟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近侍应下。 章骋:“太医去看了她吧,怎么说的?” 近侍小心道:“太医说,脉象虚弱,即使用药,也只能用些温和的药,慢慢调理。” 章骋:“能好吗?” 近侍:“这……” 连太医都不肯说些四平八稳的话来安慰人,那就是凶多吉少。 章骋:“她想必不愿再见我了。天亮之后,你们将仙居殿打扫好,就将人挪过去吧,那里日头好,还种了桂花,等花开了……”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宫人满脸惊惶,却在门外,不知该不该进来。 近侍小跑过去,两人耳语一阵,他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何事?”章骋问道。 近侍跪倒:“陛下,陈、陈娘子去了!” 章玉碗正走下长长的台阶,心有所感,不由回首。 夜晚的长安宫一片寂静,唯有零星几点灯火,与天上星月交相辉映。 白玉阑干旁边,仿佛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藏在那里。 曾经在许多年前—— “阿姊,你说月亮上真有人吗?” “当然有了,我上回看过的,有个很漂亮的女子,抱着兔子在跳舞,上上回,我还看见过有人在砍树呢!” “哇,真有啊?你说的不会是嫦娥和吴刚吧!” 小郎君张大嘴巴,听得一愣一愣。 “对,就是他们,但是一般人看不见,得用特殊的办法,诚心祈祷!”小娘子笑嘻嘻道。 “怎么祈祷?好阿姊,你快告诉我,我帮你做今天的功课!”弟弟哀求。 “那不行,这么珍贵的办法,怎么一天功课就能抵消,你起码要帮我做三天!” “三天也太多了吧,太傅每回布置的功课都很重啊……” “你就说行不行吧?反正太傅不管我,我的功课只有你的一半,只要做了就行!” “那、那好吧,三天就三天!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看见嫦娥和吴刚?” “你看见这些台阶没有,从最下面跳上来,双手背在后面,就学青蛙跳,一边跳还要一边呱呱叫,等跳上来,你就能看见他们了!” “怎么听着这么奇怪,阿姊,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怎么会骗你呢,你看阿姊的眼睛,你看你看,里面全写着真诚二字!” …… 章玉碗看着看着,不由噗嗤一笑。 “殿下,您看什么呢?”雨落好奇。 “我在看过去的自己。”章玉碗道,“走吧。” 等她上了马车,再从掀起的车帘回头遥遥望去,缓缓合上的宫门缝隙,那白玉阑干后面,却已经是空荡荡的了。 马车行至半路,竟是下起雨来了。 夏天的雨,即使在晚上,也有些闷热。 马车硌到碎砖,不知坏了哪里,有些声响发出,雨落怕马车坏掉,赶忙让车夫停下,先去一旁躲雨。 “哎呀,出来时不知要下雨,忘记带伞了!” 雨落犯愁,又埋怨自己的疏忽。 她不知道公主入宫会待这么久,当时殿内皇帝与公主两人密谈,她又进不去,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只能干着急,倒也没想起让车夫先回去拿伞备着。 章玉碗道:“无妨,这样的天气,雨很快就停了。下一场正好,能凉快些。” “前面好似有人打伞过来?”雨落咦了一声,“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外面晃荡,不是宵禁么……呀,好像是陆郎君!” 章玉碗心下微微一动,往外探看些许。 一人撑伞,从长街尽头走来。 他足下都被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水沾湿了,但他依旧闲庭信步,有种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果然是陆惟。 他走到马车边。 “这不是长公主府的马车么?车内何人,可需要我施以援手?” 听见他明知故问,章玉碗不由笑了,从车内探出半身。 “难道不是郎君的伞有幸,能遮本公主?” “殿下下车,裙摆鞋袜恐要沾水。” “我不怕。” 伞只能再遮一人,于是她顺理成章离开马车,雨落独留车内避雨,等雨停了再回府。 章玉碗则与陆惟先步行离去。 雨非但没有很快停,反而越下越大。 溅到伞面的雨丝跳动着蹦开,或顺着伞面流下,落在肩膀上,晕开一小片。 章玉碗抬袖遮住眼睛。 “雨太大了。”她闷闷道,“溅到眼睛里了。” 陆惟没有拆穿她,只道,“我今日没带帕子,殿下可需要借我袖子一用?” 章玉碗二话不说,捞起他撑伞的那只袖子,直接覆在面上。 那“雨”想必很大,连陆惟都能感觉到袖子变得有些沉甸甸。 他有些无奈,心道原来妖女也会哭的。 章玉碗忽然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骂我妖女?” “怎么可能?”陆惟当然绝不承认,“殿下怎么会这样想我?” “因为你当日受伤昏迷,半梦半醒,这么叫过我,你自然不记得了。” 章玉碗不肯抬头,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是双目红肿。 在宫内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借着这一场雨,痛痛快快发泄出来。 陆惟将她带到一处头顶片瓦遮身的小巷,停下脚步,一手撑伞,一手将人拥入怀中,让她尽情释放。 “雨声太大,我什么也听不清。” “我没哭。” “我知道,都是雨水。嗯,这雨可真大,连伞都被打漏了。” “陆远明,你这个倒霉鬼!” “我是倒霉鬼,您是妖女,正好天生一对。” 陆惟软玉在怀,两道身影静静依偎伞下雨中。 四周滂沱雨声,隔绝了一切外物。 仿佛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们俩。 “陆惟。” “臣在。” “出宫时我在想,如果十年前我任性一些,留在长安不去和亲,换个人去,今日许多局面是否会有所不同,许多遗憾是否得以挽回。但是看见这雨,看见你,我忽然就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没有这十年,章玉碗不会是现在的章玉碗,你也不会是现在的你。” 他们的相遇,原本就是变数中的巧合,但凡一个擦肩而过,一个阴差阳错,就不会有今日互相舔舐伤口的两人。 他们曾经互相算计,都将对方作为自己棋盘上的重要一步,而今才知道,他们是如此相似的两人,一样的奸诈狡猾,一样的伤痕累累,也只有对方,才能理解自己。 “多谢殿下这个答案,让臣豁然开朗。” 陆惟轻轻一叹。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手上力道蓦地加大,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 雨水打湿了两人肩膀,浸润鞋袜裤脚。 但陆惟举伞的手,却始终稳稳的,没有动摇半分。 …… 陈皇后最终以皇后礼下葬,天子恢复她的身后名,还亲自上了谥号。 博阳公主没有因为自己“告发有功”而重获自由,但皇帝也亲口许诺,若她诚心悔过,一年后就能解除禁足令。 杨妃逐渐显怀,眼看后宫就要多一位皇子或皇女,而章骋依然未有立太子的口风,众臣也无可奈何。 京郊,一座无人注意的孤坟被重新修葺,崭新石碑树起,墓前没有香火食物供奉,反倒放着几卷书籍,也常有人去洒扫照看。 一桩桩小事,或波澜不惊,或微有闲言,从朝野的茶余饭后划过。 直到七月中旬,洛州一带连续大旱,疫病横行,洛州刺史温祖庭求援的奏疏刚上,后脚就有急报入京,报温祖庭染疫身亡。 与此同时,柔然余孽几次侵扰北面雁门郡附近,均被守将钟离击退。 谢维安认为温祖庭之死定有蹊跷,在他的请求下,皇帝命陆惟携新任洛州刺史一并前往洛州,调查内情,赈灾抚民。 同月下旬,南朝来使,求娶公主,愿结两朝之好,百世之盟。
第106章 得知南朝来使的消息,刘复立刻坐不住了,也不管自己还差一刻钟才下值,一溜烟就直奔长公主府。 彼时章玉碗正在阅读陆惟的来信,看见他无约而至,还很是惊讶。 “你怎么知道晚上吃金汤鱼和蜂蜜炙烤鸭脯?” 一听这两样,刘复口水就快流下来了。 “那可算赶巧了,我就蹭一蹭殿下府上的美味吧!” 他也不见外,打蛇随棍上,笑嘻嘻干脆就自己给自己留客了。 虽然公主只说了金汤鱼和烤鸭脯,但他知道肯定不止这两样。 要说吃食,放眼长安,长公主府自然不是最奢侈的,博阳公主被禁足之前,比这还要再奢侈数倍,据说她每日餐桌上珍肴几乎一个月之内都不会有重复的菜,更远的还有赵群玉,当年他权势熏天时,想要巴结他的人各出奇招,赵群玉自己不必主动开口,就有无数人往他餐桌上送各种稀奇的珍禽猛兽。 刘复喜欢在长公主这里蹭饭,不是因为这边的食材如何罕见,而是公主会吃,简单寻常的食材,也能在公主的指点下,变成旁处难寻的味道。 他曾认真思索过个中原因,得出结论是也许公主在柔然待了十年之后,将中原与西域的口味相结合,便迸发出许多奇妙灵感,旁人难以模仿。 很快,刚回来的章钤,也被喊过来一道用餐。 刘复好悬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 “殿下,听说南朝要派人过来结盟立约,还要求娶公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陈迳贼心不死,通过数珍会对您下手不成,就想来明的了?” 章钤一听,也放下手中食物,关切地望过来。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其中情况有些复杂。”章玉碗道。 南朝如今在位的,是位年过天命的皇帝,年号贞兴。 老皇帝登基二十年有余,执政时间放眼史书,也不算短了,在位前期,他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加上南朝治下江南,本就是膏腴之地,十年下来,南朝国力就有了显著提升。 去年,趁着北朝伐柔,平定边陲,又有秦州、梁州两地混乱,无暇旁顾之际,南朝直接出兵,一举灭燕,将同样肥沃且在通商上有巨额利润的燕国一举吞并。 原本略略弱于北朝的实力顿时大涨,南方辰朝一跃成为最有希望统一天下的势力,南北两边原先分治的默契也因此悄然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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