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公度思忖片刻,认可了他们的计划。 “也罢,天亮之后,我留一百人在此看守,其余的人会跟我们一块过去埋伏在山庄外围。时辰一到,不见人,就动手!” …… 素和一走,小院就剩下章玉碗一人。 郑家固然有随时能使唤的婢子仆从,章玉碗不想暴露过多事情,便没有让他们在跟前伺候,她虽然以贺家身份过来赴宴,但这身份比不上陆惟特殊,郑家也不会再浪费人力来监视她。 乌鸦在枯枝上呜哑嘶鸣,为清冷秋夜勾勒出一丝寂寥。 白天的热闹褪去,夜晚的东都山庄,那重重叠叠的屋瓦飞檐,竟似大山一般,将住在里面的所有人都笼罩住,即便是值夜的人,走在路上亦不由自主放轻脚步,唯恐惊动不该惊动的静寂。 她躺在床上。 身上只盖了一张被子,但这被子已经足够厚了,屋里无须点上暖炉,手脚也都是热的。 章玉碗也没有燃香。 经过赵三郎的死,这山庄里估计所有人都把香给掐了,生怕什么时候就死得无声无息。 但空气里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那是从微微支起的窗外飘进来的。 一只手悄悄推开房门。 动作很轻,半点声响也无。 在推开一道足以容纳侧身而过的缝隙之后,身影很快飘进去,不忘回身将房门关上,再一点点挪向章玉碗所在的床榻。 近在咫尺。 章玉碗的睡颜近在眼前。 她双目紧闭,呼吸起伏,睡得很沉。 不知名的黑影伸出手。 手指快要碰上她的脸—— 章玉碗忽然睁开眼睛!
第121章 对方本想去捂她的嘴巴,看见她突然睁开双眼,反是被吓一大跳,当即往后踉跄跌坐在地。 章玉碗也没发难,只是从床上坐起,注视着对方。 “你深夜到这里来,想必是有急事找我?” 素和不在,章玉碗不可能沉睡,夜晚躺下时连衣裳都没脱。 即便对方动作再轻,从潜入小院时,她就已经察觉了。 女子微微颤抖,在黑暗中竭力压抑自己的喘息。 “我想求您一件事……” 章玉碗:“我凭什么要答应你?” 对方沉默片刻,轻声道:“您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能答应,只求您能带我离开此处!” 章玉碗:“你是郑家女儿,这里有人拘束你不能离开吗?” 她起身去关窗,郑好娘下意识身躯一震,如惊弓之鸟。 “我不点灯,你也莫要一惊一乍。” 章玉碗意识到她很容易受惊吓,关窗的时候顺势往外看一眼。 对方进来时动作不仅很轻,而且门闩都关上了,郑家仆从都知道章玉碗歇息时不喜欢有人路过吵扰,一般也不会有人过来察看。 “求人之前,也许你应该先说说自己。” 郑好娘很瘦,但这种瘦削让她分外有种江南女子的柔韧,尤其她坐在地上的身影也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有种我见犹怜的优雅。 “……杨礼是我杀的。” 但她一出口就是惊人之语。 镇定如章玉碗都不由愣住。 因为杨礼、罗逵、赵三郎这三人之死,她私下也推敲过许多次,最有可能的自然是郑家,但三人死法各异,时间也完全不同,凶手未必只有郑家,还有可能是多人作案。 然而即便她再聪明也推测不到,杨礼之死,竟是眼前这个弱女子动的手。 “那罗逵和赵三呢?”章玉碗不禁问道。 “不知道,我只杀了杨礼。” 即使烧着地龙,郑好娘还是感觉冷,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深夜过来干了一系列事情,此时早已发颤,章玉碗没被吓到,她自己反倒出了一身虚汗,勉力扶着旁边的桌案起身,又倚靠着在软垫坐下。 “我这样,贺娘子也看见了,连杀只鸡都提不起刀,对杨礼动手,也是思量了许久,最后发现他很喜欢喝乌头酒壮阳,便想出用生草乌调换制草乌来下毒的主意,却忘了此处还有一个断案如神的陆惟在,若非如此,旁人肯定都会以为他是马上风发作而死吧。” 章玉碗静静听着。 她的感觉果然没有出错。 前一天郑月宴请几名闺阁小娘子时,郑好娘就是所有人中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连章玉碗都要比她合群一些。 郑月跟郑好娘的关系,也完全不像是亲姐妹。 郑好娘倒更像是寄住在郑家的一个远方亲戚。 “你为何要杀杨礼?” “他辱了我的身体。”郑好娘道。 即使隐隐猜到答案,章玉碗仍是有些震惊。 “在何处?这东都山庄?他知道你的身份还下手?你身边没有仆从?” “是我父亲,郑漓,亲手将我送到杨礼的床上。” 郑好娘的声音很平静。 为了不引起太大动静,她甚至是压着声说话,只发出一些气音。 饶是如此,章玉碗依旧能听出她花了很大力气去保持这种平静。 以致于平静之中难掩悲哀凄凉。 “我是婢女所出,两年前成亲,丈夫因为生病,时常对我拳打脚踢,婆母待我也不好,好不容易熬到他死了,我也无法自立门户,只能回到郑家。父亲让我留下,以后郑家少不了我一口饭吃,当时我还很受感动,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哪怕回来之后用度比不上郑月,我也心满意足,我从来就没奢望过跟她比,只要下半辈子能清静就行。但我没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郑家总有贵客上门,免不了要尽力招待。 财大气粗的郑家自然也养了许多美人歌姬,但总会遇到一些癖好特殊的贵客,有一回一个上门的客人无意中看见郑好娘,就出言轻佻,郑好娘原以为父亲会为她做主,孰料转头自己竟被下了药送到那客人床上去,事后郑好娘自然寻死觅活,父亲郑漓又出现了,不仅送了她一批金银财宝,又宽慰她,这样的事情只有一次,因为那人当时与郑家做买卖,可以为郑家带来很大一笔财富,既然郑家只要牺牲一个郑好娘就能做成这笔买卖,那她就当为家族牺牲吧。 你从小被家里养着,锦衣玉食,家里也没亏待过你,如今只是要你小小牺牲一下罢了,为父保证下不为例,没有人知道此事,你依旧是郑家的小娘子,以后为父再给你找一门体面的婚事,让你风风光光嫁过去。 ——这是当时郑漓对她说的原话。 而郑好娘也忘不了自己的质问:那郑月呢?为何不是郑月? 她与你不一样。郑漓如是回答。 “如何不一样了?如何不一样!” 讲述过往,郑好娘哆哆嗦嗦,问出在郑漓面前不敢问的话。 “我也姓郑,我也是个人。为何我就必须去被人糟践?” “寻死的念头一旦过去,就只剩下贪生了。我本以为那次已经结束,郑家也是要脸的,不会再干这种事。可这次,杨礼无意中见了我,他、他就强要了我……我知道郑家依旧不会声张的,他们不会让这样的丑事流传出去,一旦事情败露,死的只会是我。可是,凭什么是我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 “所以,你杀了杨礼。”章玉碗道。 “是……”郑好娘环抱自己,微微颤抖,似还沉浸在噩梦中醒不过来。“我杀了他一个,但我无法对付整个郑家,他们开始彻查了,我动手并非天衣无缝,迟早会被发现的,我思来想去,只有您能救我……贺娘子,求您!求您看在我们同为女子的份上,救我一命,我知道郑家府库钥匙藏在何处,那里头有郑家数代珍藏,我只求活命!” “我不要府库钥匙。” 章玉碗一句话,让郑好娘如坠冰窟。 难道自己要被送回去了吗?郑好娘想道,对自己前路有种近乎麻木的宿命感。 也对,自己与贺娘子非亲非故,她凭什么要帮自己?就算贺家不惧郑家,可是帮了自己也意味着会得罪郑家,带来麻烦,贺娘子不肯,也是情理之中,反正自己迟早都要暴露,早死与晚死并无区别。 郑好娘的眼角瞬间沁出泪水,无声无息。 但下一刻,章玉碗的话令她睁大眼! “我要你帮我,一起掀翻郑家。” 黑暗中,郑好娘甚至看不清章玉碗的表情。 她的泪水冻结在脸上,怔怔望着对方。 “你姓郑,却依旧被郑家这样对待,那些不姓郑的遭遇,只会比你惨百倍千倍,这个郑家,早就该亡了。我知道你是走投无路,为了自己活下去,才会想到来我这里赌一把,但是你赌对了,只不过我想帮你做得更彻底一点。” 章玉碗挑起她的下巴,轻声说道。 “你就算逃离郑家,又能去哪里?一辈子寄人篱下吗?这个乱世,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会遇到什么,不用我说,你也能明白?像你现在这样,好歹还有郑家的名头庇护,若是没了郑家遮风挡雨,只怕遇到的不止一个杨礼。但我不一样,我能帮你,彻底让你免除后患。” “你、你到底是谁?!” 郑好娘颤声问道,她觉得自己也许不该问那么多,但是这个柔弱却敏锐的女人,已经从这番话里察觉章玉碗的不同寻常。 这不应该是一个贺家商队的女子会说出来的话。 “我姓章,这是北朝国姓,我名玉碗,封号邦宁,噢,新近又加了一个安国的封号。也许你听说过?” 对方的轻描淡写让郑好娘剧颤,她在茫然无措之后意识到自己抓住的这根救命稻草,很可能不是稻草而是真正能救她命的巨船! “长公主?!您真的是……” 章玉碗嘘了一声,捂住她的嘴巴。 “别激动,你现在心里也许还有许多疑虑,也许不相信我为何要孤身犯险跑到这里来,但是这些都无妨,既然现在你也只能相信我,那就按照我说的去做,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连她也没料到会有郑好娘这样一个变数。 本来距离明日侯公度攻打进来也没剩多少时辰,但她跟陆惟没在一起,消息不通,协调行动难免有些麻烦,若多一个郑好娘,也会省掉一点小麻烦。 所有人各有目的,可总会因缘际会,首尾相连。 郑好娘连忙点头,示意自己绝对不会再失态。 章玉碗松开手。 郑好娘抚着胸口压抑跳动剧烈的心,一面再次压低声音,仰头问坐在榻上的女郎。 “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 晌午,小宴。 陆惟端坐如松。 郑漓的心情不大好,但一看到他,依旧有种看自家子侄的欣赏和感慨。 原因无它,同样出身世家,郑家却没有出个像陆惟一样的子孙。 反观长子郑彰,虽还勉强像样,可也就是勉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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