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钤快步走过去,支起窗户,没看见人。 但他心头越发警惕了,正想翻出去看,就听见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 “是我。” 章钤一愣,禁不住失声。 “陆郎君?!” 陆惟实在是跑不动了。 他来到南城之后,还不能贸然大摇大摆每间乐坊都搜过去,找了几间,在外面听了会儿,确认章钤他们的身份,这才翻身下来。 伤口一直在流血,几乎见骨,大半边的衣裳都被血浸透又干了一遍。 章钤在给他上药包扎时,自己仿佛都能感觉到那种彻骨的痛楚,忍不住龇牙咧嘴。 在这样的伤势下,陆惟能走大半个上邽城,还细心探查,确定他们的位置,甚至现在神智还算是半清醒的,其心志之坚堪称惊人。 恐怕军中最能熬得住伤痛的老兵,也不过如此。 陆惟闭目养神,直到章钤将伤口包扎得差不多,他也觉得勉强养回一点精神了,这才开口说话。 “现在暂时不动。” 饶是喝了一大碗水,他的声音还是嘶哑得可怕。 “方良不会一直这样袖手旁观下去,他一定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将流民军收拾干净,再以他们的旗帜起事。” 经过几日掠夺的流民,早就不是刚进城时只为一顿温饱就能拼命的流民,他们见过那么多荣华富贵之后,心态也会起变化,到时候收拾起来是最容易的。 不得不说,方良虽然阴险狠辣,但对人心揣摩,的确说得上精通。 陆惟闭了闭眼,声音又低了一些。 “但流民军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虽然是仓促起事,但也有首领,否则不可能聚集在一起,等到方良崔千想要他们的命,他们被逼到背水一战,怎么都会拼了命跟秦州府兵对上,届时才是上邽城最混乱的时候,也是我们的机会。” 章钤和风至相视一眼,他们刚刚获知方良很可能才是这起变故的主谋之一,心情还处于震撼之中,一时半会想不到那么多。 “那殿下那边……” “殿下暂时不会有事,方良造反,估计是要利用公主的名义,扯虎皮作大旗,在城中流民没有解决之前,方良不会动公主的,哪怕他想用公主甩锅推卸责任,也得先留着公主一命。” 陆惟感觉自己约莫是失血过多,眼前都开始发黑了。 但他面无表情,竟让人看不出分毫。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等。除此之外,任何轻举妄动,都是自寻死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章钤风至他们离得近,勉强还能听见。 章钤原是心急如焚,见陆惟如此,隐隐看出他平静之下的强弩之末,倒也不好一直追问了。 “陆郎君,楼上有房间,我扶你上去休息吧。” 陆惟没说话。 章钤:“陆郎君?” 还是得不到回应。 章钤有些不确定了,他弯腰看去,不由伸出手,小心翼翼在鼻下轻探,然后松了口气。 陆惟竟是坐着昏睡过去了。 前一刻,他还在与两人说话,现在说睡就睡,可见整个人都倦到极点。 …… 崔千直奔州狱。 方才交手,近距离对上时,他觉得对方眼睛有些熟悉,心里便有了猜测。 但猜测归猜测,还得眼见为实。 当他看见一间空荡荡的牢房,即使有所心理准备,还是禁不住怒火中烧。 不止是陆惟,连带杨园和陆惟的手下,也都不见了。 狱卒听见他的怒吼,吓得连滚带爬过来。 众人进去一搜,这才发现被茅草掩盖的墙角空洞。 事已至此,崔千再骂也无济于事,他让人将墙角的洞填上,然后带着满腔怒火去刺史府。 上邽城很乱,刚走出州狱,铺天盖地的喧哗几乎就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相比之下,州狱反倒安静许多。 崔千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再出来,忽然就有一瞬间的恍惚感。 他站在台阶上,遥遥看见城中几处火光,不由眉头皱起。 混乱目前还未到不可控的地步,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进行,流民们的怒火全都发泄在富户身上,暂时还不敢侵扰官府衙门,但当他们杀红了眼,这种不敢会维持多久,崔千还真不敢保证。 当人性的恶被彻底释放出来,连以往高高在上的世家也能被他们踩在脚下求饶,他们还会满足于只杀世家吗? 眼前这座城池,好歹是自己待了很久的,从前也曾无数次见过它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模样,如今这一片狼藉,还是让崔千稍稍感到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很快转移方向,他想起正事,又翻身上马,朝刺史府疾驰而去。 崔千对这条路熟稔于心,已经走过无数遍,他即便骑着马,也能闭眼找到。 待在台阶前下马,他拾步而上,与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人迎面碰上。 对方失魂落魄,好似压根就没看见他。 还是崔千先喊了一声。 “杜长史?” 杜与鹤浑身一震,站定脚步,迷迷糊糊望向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是崔司马啊。”杜与鹤慢吞吞回礼。 崔千无暇理会这个老学究,对方既然没有被方良控制,就说明他根本没威胁,他随意行了个礼,就要继续往前走,不意却被杜与鹤拉住。 “崔司马,我想求你个事。” 崔千有些不耐烦了,他正赶着去给方良汇报陆惟越狱的事。 “有什么事,咱们回说好吧,我这忙着呢!” 杜与鹤却没松手。 “再晚就来不及了,只能现在说!” 崔千皱起眉头,也不好真将人一把推开。 “到底有什么事?” 杜与鹤急道:“是那些流民,他们涌进城来,现在已经跟山匪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能不能给方使君说说,让他赶紧派人平叛啊!” 崔千面露讥讽:“您先前成日躺在家里装病,什么事都不干,得罪人的差事,都让使君与我干完了,如今有事,倒是会出来装好人了?” 杜与鹤嘴唇微微一颤,苦笑道:“我明哲保身,我贪生怕死,回头我便上折辞官请罪去,可这次那些流民抢完了富户,就开始对平民百姓下手了,已经有许多百姓遭殃,被当成富户一杀了之,这等场面,难道方使君和崔司马还打算袖手旁观么?难道真得等他们把整座城都屠光了才出手吗?!” 崔千冷冷道:“使君日理万机,待需要出手,自然就会出手了,我只听命于使君,您与我说也没用!” 说罢他头也不回,迈步进府。 “我知道使君被世家算计,三番两次,心中有怨,但冤有头债有主,这怨恨总该冲着世家去吧,牵连平民百姓算什么!”杜与鹤在他背后大声道。 崔千猛地转身! 他阴恻恻看着杜与鹤:“杜长史慎言,回家路上可要小心些,别好端端从马车上摔下了,若是无事,还是在家躺着吧,反正你从前也是这么躺过来的!” 杜与鹤与他阴冷的眼神对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崔千不再理会他,大步离去。
第57章 崔千通禀之后,由人带路入了院子,在书房外面停下。 书房的门是敞开的,方良正在里面阅读公文。 崔千知机停下,没有再往前。 倒是方良抬头看见他,主动招手。 “愣在外头作甚,快快进来!” “使君,陆惟跑了!”崔千忙拱手道。 方良微微一愣:“怎么跑的?” 崔千将州狱监牢墙角的地洞说了一下,末了愤愤道:“下官方才想起来,几年前这州狱正是杨园督造,他必是在里头留了后手,如今才让陆惟逃脱。早知道,就不该将他们关在一处了,下官已经命人彻查州狱,必要将这样的漏洞隐患清除干净!” 方良点点头,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波动。 崔千:“要不要全城搜捕?” 方良道:“现在流民军正是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只要躲进去浑水摸鱼,我们就找不到他,先不必轻举妄动了。” 崔千犹豫了一下,还是进言道:“方才我来时遇到杜与鹤了,那厮天天躺在家里告病躲事,如今倒是会装起好人来了。不过他说了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流民闹大了,连寻常百姓都不放过,要不要下官去告诫王二,让他们收敛点?” 方良看他一眼:“有世家来找你说情了?” 这一眼看得崔千如冰雪浇头,立时一凛。 “没有,他们差不多都被杀完了,我是怕再这样下去,恐怕于使君名声有妨碍!” “一心,”方良叫他的表字,“李家能在上邽城生根发芽,不仅仅因为他们出自陇西李氏,有本家的威势支撑,更是因为他们几代人经营下来,城中乐坊食肆,甚至木工染坊,十有八九,东家都是李氏,加上世家门第,与陇西李氏同气连枝,在整个秦州如无名刺史,要让谁生就能让谁生,要让谁死就能让谁死,这上邽周边的土地,也大都是他们的,甚至连天子诏令都可以不放在眼里,这种情况下,要如何将他们连根拔起?” 方良冷冷道,他此刻的神情,竟与寻常和善判若两人。 崔千从前去过寺庙,他看此刻方良,就像看寺庙中杀气腾腾的金刚。 “李家在秦州这么多年,上邽城儿女几代,连亲戚带亲家,还有门客,管家,不止李氏府邸里的那么多人,那些人背靠大树,不知吸了多少血,占了多少便宜,宁可错杀几个,也绝不放过一个。寻常之路,只能留给寻常之人,想要斩草除根,只能让苦大仇深的流民来对付他们。” “还有贺家和孙家等,虽为商贾,却也不是全无背景的,那贺家背后的家主,就是数珍会的东家之一,数珍会又与南朝有千丝万缕的勾结,我虽然与他们短暂合作,考虑将公主送给他们,交换些好处,却不代表我要事事听他们的。贺家如今被流民所冲,他们的下场,也是一个下马威,爪子伸得太长,小心被砍断。” “一心啊,你虽姓崔,却是穷苦出身,与清河崔氏没有半点关系。如今世道,人人都想攀附世家,博一个好前程,你却不愿如此,这是你的骨气,却也会让你这条路走得更加艰难。今次事成倒也罢了,我们在长安左右都有一席之地,但若事败,你就直接走吧,也不必管我了。” 听到这里,崔千立刻单膝下跪! “还请使君勿出此不祥之语!我自追随使君起,就从未想过后退半步!” 方良叹了口气,亲手将他扶起来。 “我做事素来喜欢做最坏的打算,如今所有事情虽然都在预想之内,未必就不会发生意外。世上最难测的就是意外,多少英雄豪杰都死在这上面,也许事后回想,人人都能剖析一二,可当局者迷,谁又知道自己的意外会是什么?好了,不说丧气话,何忡的急报已经送到,若无意外,他今日要起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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