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惟看着小伙捏好了的,活灵活现的小白猫,沉默片刻。 “长得太过于乖巧了。” 小伙笑道:“小猫不都是这样,要不脚底再给踩个皮球?” “算了,就这个吧。”神韵倒是还不错的。 陆惟付了钱,拿过小猫。 没走几步,前面施施然也来了个人。 从步履上看,对方悠闲自在,似乎很享受晒太阳的乐趣,哪里有半点公主架子。 陆惟已经快要想不起她在张掖永平城外刚下马车的情景。 那怯生生,穿着旧衣裳,柔弱的公主,与眼前判若两人。 这是彻底不装了。 因为此地都是熟人,也没有再装的必要,若去了长安,陆惟估摸着她还会愿意重新装一装那柔弱无害的温柔公主。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公主也看见他了,笑吟吟打招呼,“陆郎君看上去精神不错,这是伤势大好了?” 陆惟看了一眼她手里捏着的一根咬了一口的红糖糍耙。 “殿下好兴致。” 两人并肩漫步。 “周逢春死了?”公主问道。 这几乎是可以预料的结局,他再蹦跶下去,还会引来南朝人的注意,现在死在流民军作乱的上邽城,也是很合理的。 陆惟嗯了一声。 “他交代了一些事情,但都是许福提过的,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他顿了顿,“要说有,就是他想用数珍会的宝库钥匙来换取自己的性命,但我没有等他说出来,就让张合动手了。” 公主点头,无可无不可。 以周逢春的狡猾,肯定不会轻易交出这份钥匙,而是要以此要挟交换性命安危,如果答应了他,那无疑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更何况数珍会宝库里的财货,必然是辰朝太子的秘密资金,就算周逢春这个三当家知道钥匙所在,他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周逢春不过是想利用陆惟他们的贪欲,来拖延时间罢了。 贪欲一起,就容易被人拿捏,只要开了个头,后面就不会结束。 正如周逢春自己找死,也是如此。 “杨园那边呢,反应如何?”陆惟也问。 推行科考的主意是他们俩讨论想出来的,算是对九品官人法的补充修改。 两个聪明人,夤夜在灯下冥思苦想,竟是如何让既定运行的世俗秩序乱起来,以此剪除世家势力。 用陆惟的话说:公主殿下如今越来越像个反贼了。 公主反唇相讥当时就:近墨者黑,毕竟我与反贼朝夕相处,很难不沾点恶习。 斗过嘴之后,两人依旧需要面对问题。 当今之世,想要打破世家垄断,很难。 改朝换代是没用的,正如陆惟说过的,皇位上换了人,世家门阀们依旧安稳,新的天子为了笼络世家势力,还得做出一定的妥协让步。 世族是杀不完的,历朝历代多少皇帝,找了许多借口,对世族下手,有的发现杀了一户之后,还有其他世族补上,只能罢手,不敢动摇统治根基,有的不管不顾,杀完一茬又一茬,最后被造反推翻。 因为天子的利益与世族门阀的利益有重叠也有冲突,杀得狠了,皇帝的江山就会被撼动,其他世族兔死狐悲,肯定群起攻之,但如果放任不管,庞大的世族群体,就足以将天子当成“儿皇帝”来玩弄,说立就立,说废就废。 公主的父亲,也就是光化帝,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当时内外交困,他很难也没有魄力去改变,只能听之任之。 可以说,稍微有点脑子的帝王,都能看见这些问题,至于能不能改善或者破而后立,就看帝王的能力和时运了。 但陆惟想要的天下大乱,某种程度上,在秦州,通过方良的手,实现了。 上至世族门阀官宦富户,下至庶民百姓走夫贩卒,全都被这场风暴卷了进去,无一幸免。 唯一走运的是杨园,他阴差阳错逃出生天,但他属于世族里的异类,虽然享受了世族的利益,却不可能为了维护利益去跟其他人抱团。 这场大乱使得秦州因缘际会,重新变成一张干净的白纸,外来势力一时半会插不进手,那就可以展开改革。 “杨园赶鸭子上架,问题应该不大,他本身就有些能耐,只是需要有人督促,不然就是抽一鞭才能走一步。但这件事在秦州好办,其他地方,恐怕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公主漫不经心道,又咬了一口红糖糍耙,被风刮过的糍粑有些冷硬,不像刚出炉的口感那么好了,她不由微微蹙眉,嘴巴里那块嚼也不是,咽也不是,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吞下去,竹签上剩余的却无论如何不想去动了。 陆惟看出她的纠结,嘴角微微一扯,没让她看出来,嘴上却道:“这红糖糍粑不好吃吗?先前魏解颐铺张浪费,殿下可是说了她的,总不好不以身作则。” 公主看了他一眼:“你吃吗?” 陆惟:“我不吃。” 两人又走了几步,公主“不小心”将糍粑掉在地上。 “哎呀,这下沾了灰,雨落肯定不让我吃了!”她故作讶异和可惜,又高高兴兴捡起来,“如此只好拿回去给官驿后面圈养的小鸡小鸭吃了。” 陆惟:…… 他不认识从前的公主,也不知道她未出嫁前是什么样子的,但陆惟觉得,十年前,公主一定是个古灵精怪让人难以招架的少女。 十年时光过去,这份古灵精怪足以变成奸诈狡猾,这才有了今日的狐狸。 他方才不应该让那人捏小猫的,应该直接捏只狐狸才是。 想及此,他将掩在袖中的面人递过去。 “方才路过顺手买的,殿下拿着玩吧。” 公主先是讶异,而后露出惋惜之色。 陆惟以为她不喜欢,正待收回,却见对方拿过去。 “怎么不是橘色?” 他这才想起公主养了一只橘猫。 “谢谢陆郎!”公主甜甜道,又是变成“陆郎”了。 “我没什么与你换的,不如……”她望向手里那根沾灰的红糖糍粑。 陆惟抽了抽嘴角:“小玩意罢了,殿下喜欢就好。” “你觉得,李闻鹊会不会听我们的劝,不带兵马入京?” 公主捏捏面人小猫的耳朵,若有所思。 陆惟挑眉:“殿下好像很笃定李闻鹊能很快就平定梁州何忡之乱?” 公主歪头看他:“你在怀疑李闻鹊的实力?” 陆惟:“殿下对何忡了解多少?” 公主:“我只记得,他也算是三朝元老了,我在柔然时,曾听路过的商人说过此人,还是天子眼皮底下的长安令,结果十年过去,他非但没有升迁,反倒沦落梁州当了刺史,虽说一方诸侯比京官自由些,但像梁州不上不下,又地处西北,应该是他得罪了人的后果吧?” 朝中百官,要说都是世家出身也不尽然,也有不少寻常门第的官员,但这些人想要更进一步,必得依附大树,靠山过硬,就算如此,升到某个职位,也就止步了,很难再往上。 除非像严观海那样,有个争气的妹妹,又能给皇帝诞下儿女,还能笼络一批勋贵站队,才勉强能爬到右相的位置,跟赵群玉分庭抗礼。 但,别人想要复制严观海的路,实在太难了。 何忡就属于既没有美貌妹妹,也没有美貌女儿,更没有名门父亲的普通人。 “何忡心思缜密,性情沉着,他任长安令时,曾一月之内破十桩陈案,为冤者昭雪。后来是因为追查一桩连环失窃案,搜查京中当铺,查到博阳公主那里,惹了公主大怒,上告天子,何忡这才被发配梁州的。” 陆惟顿了顿,想起公主出降柔然十年,未必熟悉京中人物,就补充道:“博阳公主是当今陛下亲妹,而她的驸马正是赵群玉的长孙。” 公主想了想,还真有点印象:“我见过博阳一回,她曾随她兄长赴宴,这么多年过去,的确也该是嫁人生子的年龄了。不过你说的这些,跟李闻鹊要在何忡那里吃瘪,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陆惟:“其实我一直怀疑何忡当年是故意得罪公主,被发配出京的,他在梁州经营多年,能一直在刺史任上,不升不降,多半也是找人打点过的。现在方良死了,没有人与他配合,他只能孤注一掷前往长安,肯定就会想到李闻鹊追上去的可能性,李闻鹊想要在何忡抵达长安之前堵到人,就未必能做到,说不定到时候还得在长安有一场血战。” 他虽然如此判断,也没有唆使公主跑去长安救驾的打算,毕竟他们就这么点人,去了也什么都干不了,不如离远点旁观局势,说不定还能观察得更清楚点。 当此之时,没有比秦州更安全的地方了。 公主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何忡也是个能人,说不定这场仗一时半会还真没法见分晓。”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远离热闹的街道,来到民宅聚集的区域。 这里也曾是流民军肆虐过的地方,但现在脚下青石板都被雨雪刷洗过了,缝隙里还残留青黑色的污渍,也分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已经变色的血迹,还是岁月长久磨砺留下的印记。 “前面那间宅子,应该就是杜与鹤死的地方。”陆惟忽然道。 公主微微一怔。 她对杜与鹤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即使两人见过,对方当时还装病被她看出来。 可在杨园陆无事那里听说他的死讯,以及他是因何而死之后,公主心里还是泛起淡淡莫名的滋味。 她知道,这种滋味,十年前的章玉碗没有,长安那些达官贵人可能也没有,它只会出现在十年后的章玉碗身上。 她还知道,陆惟也许与她有着一样的触动。 只是两人早已习惯八风不动,不肯表露分毫。 “去看看吧。”公主说道。 两人走到院子外头,便听见里面传来稚嫩童声。 “阿娘,我出去玩啦!” “小心些,别跑远!” “知道啦,我就去隔壁找六郎!” 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过来,小短腿费劲迈过门槛,抬头就看见公主和陆惟二人站在那里望着她,不由吓一大跳。 前不久的阴影还未驱散,她忍不住大声叫起来:“阿娘,阿娘,有人!有人!” 妇人急急忙忙奔出来,想也不想一把抱住小姑娘,再看公主他们,便愣了。 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 “这位嫂嫂,我们是杜与鹤的朋友,正好路过此地,所以在外面逗留片刻,惊扰你们了。”陆惟道。 他便是不说这话要进去看看,妇人只怕也会答应,更何况他这样有礼,妇人忙道:“原来是杜长史的朋友,二位快请进来喝碗水,阿囡,不许顽皮,去外面玩吧!” 小姑娘答应一声,看见公主手里的面人儿小猫,立刻被后者吸引了,眼睛黏住不动——沾灰的红糖糍耙方才半道上已经被公主偷偷扔了,陆惟看见了也没揭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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