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一具白骨。 桑宁宁睫毛扇动着,有那么一刻,她确实心如擂鼓,甚至不敢循着这根白骨再向上看。 就在她以为大师兄只是怨魂时,事实却告诉她,远不止于此。 容诀站到了桑宁宁的面前。 他的不知为何,却没有将全身都变做白骨的模样,面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如山顶之处破开阴霾的月色,又似从靡靡浓雾中落下的浅淡春光。 他垂眸盯着她握剑的手,咳了几声,似乎有些虚弱:“怕么?若是怕,你转身就就可以出去了。” 话虽如此,他的脖子上却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薄薄的蛇鳞。 无一不叫嚣着心绪难平。 桑宁宁没有后退,却也同样没有开口。 容诀对此早有准备。 他曾想过,在见识到他的鬼身后,最好的结局,无非是桑宁宁惊惧惶恐,再也不见他。 这样……倒也好。 容诀笑了笑,忽得全然化作了白骨。 他道:“你若——” “你这骨架还挺好看的。” 在那只手收回前,桑宁宁伸手,握住了那微微弯曲的指节。 与此同时,她动了下剑,剑尖一转凝了一朵玉容花,飘飘荡荡,落在了白骨的心口。 “送你了。”桑宁宁握着手中的白骨,她看着容诀,忽得一笑。 “鲜花与你,倒也相配。” ——鲜花与你,倒也相配。 同样的话语,同样的人。 过去的时光与眼下在这一瞬重合。 刹那间,枯木逢春,白骨生花。 这一刻,所有的喧嚣都变得黯淡,无论是天光亦或破晓都在此刻失色。 容诀长身玉立,动也未动。 可他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 他几乎分辨不出这是什么,但又很快意识到,这是血液流动与心脏跳动的声响。 可他只是一具白骨。 容诀微微蹙眉,遇上了他也未解的难题。 白骨如何能生出血肉? 桑宁宁不知容诀此刻心中所想,她看着那朵落在了容诀心头的玉容花,心头更是涌出了无数心绪。 “第一次见大师兄时,我就说了这句话吧?”桑宁宁低声道,“明历539年,长水城的灯会。” 只是那时候,她还太小,更是送不了玉容花这样的稀罕物,只能从路边摘取漂亮的野花,塞给这个带她出门看灯会的神秘人,硬邦邦地说出了“谢谢”。 桑宁宁盯着那刻着字的指骨,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甜。 指尖拂过上面的字节,桑宁宁没有询问,也没有多言,只是静默了片刻,才轻轻开口:“原来我这么早就认识大师兄了。” 容诀却摇了摇头。 “更早。” 他弯起嘴角,仍由身后的黑雾一阵又一阵的挂起旋风,骨节不知何时又裹上了血肉,为她拨开了遮挡的碎发。 “桑宁宁,你知道我是谁么?” 桑宁宁试探道:“容诀?” 容诀:“诀虽有很多意思可解,但常人心中最牢记的还是‘诀别之意’,你若是长辈,会给小辈取这样不详的名字么?” 桑宁宁的手紧紧攥住了容诀的衣袖,片刻后,才道:“不会。” 正如段芬儿那样。 爱着自己的孩子,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寓意,都用在她的身上。 容诀一笑,牵着桑宁宁的手,找了块石头坐下。 他像是半点没有被影响,甚至有心情玩笑:“这么多年,此物也算是我的老朋友了。” 随着这句话,周遭黑雾散去,桑宁宁这才意识到,他们竟然是在山顶。 “我还记得,你曾说过想要站在高处。”容诀道,“喜欢这番景色么?” 入目所及,山峦连绵,山雀鸣叫,开阔明朗。 桑宁宁诚实地点了点头:“喜欢。” 容诀莞尔一笑,若有所思:“这是当初埋我的地方,既然你喜欢,以后若是身陨,便也葬在此处吧。” 这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好听,但是桑宁宁早已习惯容诀时不时的言语,毕竟早就知道,大师兄性子上也是有些毛病的。 桑宁宁一怔,继而笑了下:“……大师兄别开玩笑了。” 容诀浅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解释,他并非在开玩笑。 就在桑宁宁勾住他指骨的那一刻,他已经做下了决定。 即便是死,桑宁宁也该死在他的坟墓里。 “你脚下,就是当初那个令你害怕的高台。”容诀转过桑宁宁的肩膀,抬手指向了西边的一处,“怎么样,还害怕么?” 有那日在鸦羽镇的经历后,桑宁宁早就不怕了。 更何况—— 桑宁宁凝神看了许久,确定没有任何机关后,才转过头疑惑道:“大师兄,那里不是一片平地么?” 容诀淡然道:“嗯,是我做的。” 桑宁宁:“……” “容家的人,也是我杀的。” 容诀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吟吟地转过头,语气不明:“宁宁,你能猜到我是谁么?” 桑宁宁心头模模糊糊的有些猜测,只是这些猜测快得像是一阵风般溜走,桑宁宁来不及抓住。 她皱着眉,不自觉地鼓起腮帮子,想了许久:“你……不是容诀?” “是,也不是。”容诀道,“我是容家特意找来的替身,因为他们算出那位真正的容公子‘生于富贵相,难得平安长’,于是决定找人替下这一劫。正好还能献祭此人,作为容家百年基业的新的滋养品。”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个举动非但没有成功,还让我前几世累积的怨气与这一世的肉身相合。” 桑宁宁喃喃:“前几世?” 容诀觉得她这样的神情实在可爱,于是没忍住,再次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道:“是啊。比如师妹所说的‘容诀’——我第一世的名字,不叫这个。” 桑宁宁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气氛静谧祥和,以至于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自己的嗓音。 “你第一世,叫什么?” 容诀扬起唇,眼下的那颗泪痣熠熠生辉。 “容清珩。” 轰隆隆—— 在白日惊雷之下,往日里温和的声线似乎都被拉长,而显出了几分鬼鬼魅。 “还记得么?你那时一个人跑到我这里哭,生着闷气,还自言自语。”容诀弯起眼眸,慢慢地开口说着,语气温柔又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你说……” 桑宁宁眼神恍惚:“……‘他们不让你活下去,你就偏要活下去。’” 容诀唇角的弧度加深,尾音上扬,几乎喟叹出声。 “对。”他道,“就是这句话。” 就是这一句话,将他从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唤醒,建立起了此生与世间的第一个联系。 活下去。 哪怕所有人都不希望它活,它也要活下去。 起码,有一个小小的人类女孩,是这样期盼的。 容诀不知何时又化作了白骨,他低声道:“你还记得那日的情景么?” “……记得。” 桑宁宁恍然。 她想起来了。 那其实是个雨夜。 那时的她不仅因宴会上的事情而生气,还看出来了容家人对玉容花,远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喜欢,甚至连玉容花掉在了地上,也不捡起。 桑宁宁本想捡起那朵玉容花,却没想到它被风吹起,又被青鸟吊走,桑宁宁从小不服输,她一路跟着跑,这才到了……容诀的墓地处。 她确实不小心碰倒了一朵玉容花,但却没有带走,而是将它扶正。 “他们不让你活下去,你就偏要活下去。”小小的女孩一板一眼地对着花开口,“你一定要活下去。” 直到后来离开。 她给阴之淮的,也并非是墓地里的玉容花,而是被青鸟叼着又扔下的那一朵。 包括自己先前的梦境…… 桑宁宁紧紧攥住了容诀的指骨。 小指处,短了一截。 桑宁宁盯着瞧了许久,默不作声地摸过他手掌的轮廓:“是容家人干的么?” 被她触摸过的地方都长出了血肉。 容诀抬手摸了摸桑宁宁的头顶:“不必难过,不过是一场不成功的献祭罢了,都已经过去了。” 怎么可能过去。 桑宁宁听流光仙长谈起过这种以合适的家族弟子献祭,成就千年基业的事情。 剜心抽骨,剥皮取丹,烈火焚寂。 轮回千转,重归于世,杀戮欲念遍身。 那时的桑宁宁以为不过是流光仙长无事之下的闲谈,如今想来,竟是在亲历之语。 桑宁宁道:“桑云惜——她是不是与容家也有关系?” “是,她与容家供奉的那位‘尊上’有关。” 桑宁宁点了点头,冷静道:“他们现在在何处?” “宁宁。” 容诀轻笑了一声,无奈地弯了弯眼,对上了桑宁宁的眼眸。 少女的眼眸清亮、坚定,带着无畏的勇气与决绝。 容诀忽然想起 佚䅿 ,青龙峰的左仪水似乎说过,桑宁宁的眼睛像是猫儿。 可他怎么看,都觉得桑宁宁更像青鸾鸟。 终有一日,她将一飞冲天,再无人可拦。 “我将她、容家人与世间所有的怨魂,都关入了离恨天境。” “一年后,就在此处,离恨天境会开启。这是清除的……最好的机会。” 容诀方才没有说明,就是不想让桑宁宁知晓。 他现在,其实也算作怨魂。 “我知晓了。”桑宁宁抿唇,慢吞吞道,“那这一年,就要劳烦师兄指教了。” 容诀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弯如新月:“好啊。” “只是师妹为何不问我最后那个问题?” 桑宁宁豁然抬头,眨了几下眼:“师兄没忘?” “没忘。” “那我就要问了。”桑宁宁站定在山顶,她死死盯着容诀的眼睛,张口,“你——” “我喜欢师妹。” 容诀敛去了脸上的笑意,神情纯粹又认真,干净得像是月色朦胧中的山间清泉水。 他轻声道:“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在他刚刚醒来尚且不知世间红尘为何物时,就已经为她生出了血肉。 容诀无奈地想,避开红尘这么多世,他到底还是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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