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时候倔得很,又很要强,一声不吭。 凌安什么也看不见,脑海里却出现纤细的人咬着唇,秀眉紧紧蹙起的画面,如石缝底下冒芽的花儿,虽弱小易折却顽强坚韧。 他感觉到她的心跳。 隔着她薄薄的背。 她跌跌撞撞往上飞。 风吹起她的发丝,挠在他脸上,痒痒的。 连带着还有发间的馨香,像是春日极淡然的辛夷花的芬芳。 他忽然想到,她今日也没有戴海棠花耳坠,否则他的鼻尖该蹭到了。 很快她就出了汗,浅浅的热气从她后颈腾起,他的喉结敏锐地感受到那一分热意。 于是喉结滚了滚。 凌安的心跳动得很快。 他头脑昏沉之际,心想:兴许是毒素再次在他体内汹涌了罢。 …… 出了深洞,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扶澜几乎将唇咬出了血,背后的人似乎又陷入了昏迷,吐息微弱如游丝。 好不容易出了牢房。 黎朔的大殿已经是一片残垣了。 四下空空,想必侍卫都被方丹丘想法子调走了。 扶澜正踯躅之际,天边飞来一个酒葫芦,连带着方丹丘的传音:“丫头先回去,容老夫我跟这魔族小儿斗一斗!” 扶澜不纠结,踩上了葫芦,葫芦变大,可以让凌安躺在上面,扶澜终于松了口气。 她浑身都疲惫,尽管如此,也还是给凌安喂了药,眼也不合地守在他身边。 回到了春望山,熬过了药,为凌安擦净了脸,安顿好后,扶澜心头绷着的弦方松下来。 她不敢走远,便坐在青竹居的椅子上休憩,很快便沉沉睡去。 她睡的时候,外面落了场雨。朦朦胧胧,缠绵悱恻,空气都伴着泥土和青苔的味道。 是今岁第一场春雨。 又一个春日到了啊。 这是扶澜爱慕凌安的第一百零八年。 窗外有嫣粉的瑞香花,它悄悄开了。
第1章 望春山(二十) 凌安醒过来的时候,扶澜还在沉睡。 他眼睫颤了颤,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身上的毒素倒是被扶澜的药压下去不少,能自如走动了。 索性睡不着,便下了榻。 刚一有动静,扶澜便醒过来。 “凌安师兄,你醒了。”扶澜担心他看不见,连忙来扶他,凌安却跟视线清明一样,将扶澜摁回椅子,道,“你先坐着。” 扶澜反倒不好意思,“这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师兄为何伤得如此重?” 凌安便将事情原委一一说了 当日上元节,魔气爆发,妙璇出事,凌安跟着魔气的线索一路追到了魔荒黎朔的宫殿。 魔族抓走了晏曦,妙璇与他们争斗,人寡而不敌众,是以受了重伤,被关押起来。凌安去要人,纵使他再强大,也不如黎朔的人马多,黎朔睚眦必报,给他下了毒,用阵法将他押入牢房低下的深洞,要他在黑暗中逐渐失去知觉,感受着自己的心脏一点点停止跳动,最终腐朽地死去。 扶澜道:“黎朔此人心术不正,心思扭曲。想必先前宋十二也是他搞的鬼。” “正是,我在魔荒查到了些关于宋十二的线索,宋十二果然早就死去,黎朔因为妖魔窟之事,想要报复春望山,所以派人伪装成他的模样。” 扶澜小声问:“那妙璇尊者的下落呢?” 提到师尊,凌安的剑眉蹙起。 “尚未找到师尊,但玉佩仍有灵力,师尊未死。” “你不要担心,我们走的时候,方尊者还在魔荒,他会找到妙璇尊者的。”扶澜安慰道。 他抬起眼,清泠无神的视线落在扶澜身上。 扶澜被他瞧得心头一跳。 他会不会怪她走得太急,没有找到妙璇尊者的下落便离开了魔荒? 可是她没有能力,也没有力气再去找妙璇了。 凌安道:“我最快多久能够好?” “眼睛的毒难以消除,少则十日,长则三月。” “倘若用最猛的药呢?” 扶澜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裙子,抓出凌乱的褶皱,“最猛的药也只能缩短最长时间,最长一月。” 一边说着,一边心跳加速。 凌安沉默了会,哑声笑道:“阿澜你又骗我。” “药经有过记载,若是放手下足够猛的药,再深的毒,七日也能解,曰,七日散。” 是有快速解毒的法子。 但是…… 凌安继续道:“你不必考虑我的身体,师尊有难,我必须找到她。” 扶澜的掌心开始发汗,她有些犹豫,又似在畏惧,心脏像是被密密麻麻的蚁在啃食。 他又轻轻笑了,“等我回来,给你带支发簪,你喜欢什么样的?” 扶澜胸口滞涩的一口气在他笑的一瞬舒了出来,胸腔中跳动的血肉阵阵发紧,眼角亦是酸胀。 先前他若是送簪,她必然欣喜若狂,可现下心里只有淡淡的喜,很快被更强烈的哀冲散。 为何她这么难受? 他看不见她眼角将药落下的泪,继续问:“昆山玉?孟津玉?还是……墨玉?” 说到墨玉,他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扶澜压着哭音,竭力稳住声线,“孟津玉吧。” 凌安浑然不觉有异,“好。我现下需要尽早恢复。” “你多等我段时间,这药需要几个时辰炼制。”说罢,扶澜走了出去。 …… 等到夜幕垂下来,皓月隐了一半在浮云之中,扶澜方回来。 凌安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手中捏着那玉佩,静静地感应着妙璇的命线。 扶澜脸色有些苍白,她推门进来的时候,凌安睁开了眼,修长的手指稳稳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一口饮尽。 药极苦。 扶澜掌心躺着一枚蜜饯,她有些迟疑。 凌安眉梢微动,带过她悬在半空的手,捉住她的指尖,像只掠食的鹰隼般低头衔起蜜饯吃了下去。 唇自然触到了她柔软的掌心。 不过只有一刹那。 他正襟危坐,又闭起了眼,宛若一尊神像矜贵清隽。她却被撩拨得心神不定,双颊酡红。 “明日我再来。” 扶澜逃也似的走了。 她捂住心口,心脏在跳动,却极疼。 方丹丘没有消息传回来。又下了场春雨,地上多泥泞,青竹的叶子常常衔着透亮的露珠,扶澜为凌安熬了七日药。 这七日之中,扶澜将死在魔荒的弟子的名字,书写在了一块石碑上。 凌安静静站在她旁边,等她写完后,长久祭拜,神情肃穆。 七日过去,凌安的眼睛终于好了。 他眼睛好后,只仰头对着日头眯眼望了片刻,便点了一路弟子,再次前往魔荒。 临走时,站在高空看了眼底下的扶澜。 扶澜抹了胭脂水粉,看着比平常更娇美。 她对着高处的人笑笑,目送着他彻底消失,方合上窗子。 合上窗子过了几息。 扶澜伏在桌边,捏着桌沿的手指用力得泛白,一手捂着心口,浑身抖如筛糠,急促地呼吸着。她站不稳,脱力跌坐在地,咬破指尖用血画了阵。 一刻的功夫后,着芰荷绿衣裙的初柳出现在听雨居中。 她见扶澜此状,大惊:“你这是怎么了?” 初柳不会医术,只能给她输些灵力缓解,然而扶澜魂魄虽是仙体,外表的躯壳却是凡人,她这来自仙子的灵力对她没有用,只能干着急。 “你说呀,你怎么了?” 扶澜攥着初柳扶着自己的手臂,急促呼吸数次方缓过神,“我需要一味药,只有神界才有,你去替我取,名叫浮屠草。” “……我的心又犯病了。你不要告诉我娘。” 初柳道:“好端端的怎么会犯心病?你这病虽然几百年前就有,但几乎不发作,你在俗世做了什么?” 扶澜只是捂着心口,不说话。 聪慧如初柳,她径直撩开扶澜的衣领,扶澜无力阻拦,莹白的肌肤袒露,正心口处却有狰狞的伤痕。 有新有旧,抹了层绿色的药膏止疼。 初柳瞳孔一缩,动作顿住,扶澜重新拉回衣领,垂头不说话。 “你……你取了自己的心头血?!你知不知道你这身体有多脆弱?”初柳尖声喝道。 初柳心窍玲珑,不需扶澜多说便猜出多半是为了凌安。她不是狄玉瑟,不会冲动行事,但眼下也是急了,“你现在是凡人的身躯,取的却是仙身的心头血,此举无异于蚕食你的魂魄,你一介医修,难道连这都不懂吗?” 但事已至此,初柳教训完,只能快速回到神界找浮屠草。 浮屠草不是什么寻常草药,能弄到手的需得是神界地位不低之人。 初柳咬咬牙,求到了七恶塔前。 池洲倍感意外,听她说完了来意,说不清是欣喜更甚还是失落更甚,静静开口:“浮屠草稀有,整个神界也只剩下一株,恰好在我这里,你拿去吧。” “小仙改日定当偿还神君的恩情。” 池州握紧了拳,“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神君说笑。”初柳行过了礼,神情淡淡,转身离去。 望着她决绝的背影,池洲叹出一口气。 浮屠草到手,还需要用雨露滋养,洗去上面神界的气息,方可以为扶澜现在的身体所用。 扶澜一边等待着凌安,一边想办法医治自己的心病。 还好有紫灵珠戴在身上,偶尔会溢出些紫气护养她的心脉。 …… 春望山的强者都在魔荒,凌安点了不少弟子,这回成功救回来了人,众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不过没有性命危险。 凌安料理完事务后,找到扶澜。 扶澜心里有事,回来的弟子中,有晏曦,便开口问:“晏师弟在魔荒可有发生什么异样?” 凌安原本脸上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的,她这见面的第一句话,径直将他的笑意都凝固了。 他声音有些冷:“他没有什么异样,只是被魔族用了搜身的术法,现下昏迷了。” 扶澜松了口气。 这样子让凌安眼眸寒下去,“你很在意他?” “不是的。”扶澜有些慌,“我只是忽然想到罢了。” 凌安若是恼了,话语便也变少,冷着脸道:“你的东西。” 扶澜接过来他从袖中掏出来的木盒子,玉瓣楠木做的,比上回晏曦装发簪的盒子珍贵许多,扶澜将盒子推开几分,内里孟津玉打造的发簪的清贵珠光便溢了出来。 扶澜脸红了,想对凌安道谢,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 扶澜需要给弟子们医治,忙碌起来。 她用了缓解心病的药,因此脸上若是抹些胭脂,旁人压根儿瞧不出来她的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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