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风月场地本和他没什么关系。 可没有人能改变自己的出生——他降生在明月楼中。 …… 他的母亲,是明月楼中生性烂漫多情,流连婉转于不同客人身.下的碧绦姑娘。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自打他记事起,他的娘碧绦便十分厌恶他,厌恶他的存在,凌安年岁小的时候,并不理解碧绦为何如此厌恶,还当是他在明月楼中当小厮当的不够好,便愈发卖力地干活,将得来的铜子儿尽数交给碧绦。 奈何碧绦收了铜子也没对他有好脸色。 凌安想,莫非天底下的娘都是这般严厉? 碧绦的房中,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进来不同的客人。 凌安那日路过,就听见其中断续起伏的吟哦声,还有陌生男子的喘.息和放浪之词。 那男子骂道:“小贱人,又背着我搞了谁?” 碧绦被弄得语句不成调,男子又骂,语气凶狠,还伴随着响亮的扇耳光声。 七.八岁大的少年,以为母亲受人侮辱,心中怒极,一脚踹开了门,喝道:“你不许欺负我娘!” 内里春光旖旎。 下.身赤.裸的男子一愣,旋即离了碧绦,怒骂:“好你个贱人,对着老子甜言蜜语,原来连杂种都有了!”又咯咯一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种?” 碧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扯过被褥,对凌安骂道:“滚!” 自那之后,碧绦对凌安愈发疏远。 房中的声音,依旧隔一段时间就会有。 凌安夜里再没往那处走。 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时候,望见下边街道上一男一女,男子站在杂铺边给女子挑小玩意,女子作娇羞状不语,男子心领神会,买了对同心结,一个挂在女子腰间,一个挂在自己腰间。 后来,这条街结了彩绸,有了迎亲的队伍,马上的新郎官,正是送同心结的男子。直到迎亲这天,他腰间依旧配着同心结,脸上洋溢着美满幸福。 凌安想了很久。 他想,这便是人们口中的情爱吗? 那他的娘碧绦呢?是否爱过人? 他问碧绦:娘,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碧绦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之后冷声道:“问你爹做什么?你没有爹。” 可惜凌安打扫清理的时候,发觉碧绦的床板地下有块木头是松动的,他拨开来看,内里藏着封信,字迹端正雅致,出自一男子之手,信封里还有枚扳指,质地不菲。 碧绦最喜欢这些昂贵的东西了,却没将它拿去当了换钱。 凌安读信。 写信人信誓旦旦,承诺假以时日必要娶碧绦为妻,其中情意绵绵,言真意切,海誓山盟,以扳指为证。 字迹十分陈旧,纸张泛黄。 凌安沿着那信的落款打听,写信人乃是泠州之主,有一妻一妾,膝下两子,正是安居乐业的时候。 早已忘了那个明月楼中一夜露水缘分,名叫碧绦的女子。 所以,碧绦心底里的空缺无处可填,只好一个又一个的找男子,寻欢作乐,流连于短暂的情、浅薄的爱,只要快活便好,再也不会交出一颗真心。 无怪乎对牵绊着自己的骨肉感到厌恶。 因为他的存在,提醒着她,要尽人母之责,无法流连风月,也无法找几个、十个相好。 凌安只当不曾知道这些,只是胃里翻江倒海,对着淤泥呕吐,胆汁呛进了鼻子,苦极。 凌安再无法在明月楼呆下去,他不愿意活在这样的地方,遂流落街头,宁可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有时候去各种铺子里打工,能赚几个铜板,又因为长相太过出众,被南风馆里买人的老倌瞧上,要收入馆中,凌安一番抵抗,虽是成功了,却被打得浑身是伤。 没人要收一个受伤的少年当伙计。 凌安便在风雪之中,用双臂环抱着双膝,为自己取暖。 坐在包子铺里的时候,又见那腰间配同心结的男子,只不过这一对换了样式,另一个戴同心结的女子,也换了人。 两人正赶着佳节,甜言蜜语,共结誓盟。 若世间有情爱,大抵都如此短暂罢。 或许,本就没有真正的爱。 春心残(七) 凌安靠在避风的角落里。 远处踏着雪色,在红灯笼的映照下,走来一个娉婷的女子,一身白衣,在冬日里穿得尤其单薄,却似并未感觉到寒意。 不过是个路人罢了。 凌安闭起眼养神。 踏雪沙沙的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 “就是你前些时日打伤了南风馆的老倌?” 凌安掀开眼,眸中映着一张玉容,冰肌玉骨,他却并未觉得有何惊艳,防备地盯着她,“你是何人?” 女子答得爽快:“桑州春望山妙璇。” 妙璇掌心窜起一团火焰,火光照亮半边脸,也照亮隐了半颗在衣襟里的紫色玉珠,将火焰凑近凌安,凌安瞳孔被火光刺得缩了缩。 “生得倒有几分相像。” 凌安问:“你见过我娘?” “这是自然。我乃修仙之人,来寻你之前,已经查过你的生平,明月楼碧绦之子,生父不详,十一岁流落街头,至今三载,做过零散的活,前段时日打伤了人。” 凌安依旧警惕:“哪又如何?那老头强迫我在先,便是官府也抓不了我。” 妙璇道:“官府不抓你,并非因为他有过错,而是因为,你伤的不是人,而是妖魔。” 她凝视这眼前狼崽子一般的少年,又阴冷又桀骜,不好驯化。 可就是这样一个街头混混,打伤了她追查数日的犬妖。 “我见过你的母亲。” 凌安的眼眸很平静,似乎对“母亲”这个称呼,已经很陌生了,过了片刻,古井无波的眼终于显出几圈涟漪。 妙璇知此法有效,继续道:“可我见到的是尸体……” “你胡说!”凌安忽然冷喝。 妙璇多说无益,手中的火焰变成水镜,浮现出画面,内里一个女子躺倒在冰凉的雪地中,胸膛被贯穿,身下的血凝固成了暗紫的霜,死不瞑目。 凌安的手将身下的雪捏得咯吱响。 “我查过了,她是被妖魔所杀。我今日找你,不仅是为了告知你此事,还想要你助我们搜集一些妖魔的线索,你混迹街市,潜伏查探,不易引人耳目,又伤过妖魔,足见实力,最为合适。“ 妙璇扔了个锦囊在他脚边,“你自行考虑,按照锦囊里的方法做。” 这夜雪停了。 凌安第二日晨曦照下来的时候,拆开了锦囊,按照上面的指示跟踪、记录,而后将信递到典当行。 他恨妖魔。 期间,他不慎被妖魔察觉到他的存在,还被挑断了脚筋,是一个修士用灵力为他重新接上。 他想,若是他也能成为修士便好了。 便在任务结束的最后一天,跪在妙璇面前,恳求她收他为徒。 妙璇当时急得很,生怕这次除妖又有什么差池,尊者的位置就落不到她头上了,心急之下,便随口应下了凌安的请求。 此后师徒十一年。为了自己的颜面,妙璇尽管心中不愿,瞧不起凌安出自风月场地的身份,也还是装模作样地当着他的师尊。 能有多少情分呢? 对凌安,妙璇是改变了他命运之人,却也冷淡如霜。人如饮水,自知冷暖,凌安从前本就受尽了冷眼,妙璇的冷并未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不信世间有情,一心想着报恩。 怎知,到了十一年后,才彻底得知当年的真相! 碧绦并非被妖魔所杀,而是被妙璇所杀! 当时妙璇追查魔族,追到明月楼,判断错误,无意错杀了普通凡人,此事本可揭过,妙璇却瞧见窗边闪过一道身影。 那是恰巧目睹了妙璇杀人的碧绦! 妖魔被杀当化为黑烟,可那凡人被妙璇一剑穿心后,并无任何化烟的迹象,所以妙璇杀死了毫无过错的凡人。 此事若传出去,她妙璇如何成为春望山的尊者,不光如此,她日后也没法在修仙门派中得到高位! 碧绦留不得。 在一瞬间,妙璇就做出了反应,一剑杀死了碧绦。 她杀人的时候,面无表情,依旧是那副清冷若姑射仙子的模样,脸上被溅了点点血迹,又被她用术法消去。 一切都湮灭在风雪之中。 碧绦死了之后,有人带着草席来卷尸体,卷尸人在她身上翻找值钱的物件,忽然发现她的手紧紧握拳,发青紫色,不知捏着什么,掰了许久终于掰开。 碧绦的掌心躺着一个小木锁,锁上刻着凌安的名字,背面用笨拙的字迹写着“长命平安”。 卷尸人嫌木头太廉价,随手一扔,扔进了雪里。 爱,究竟是沉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 …… 凌安往青竹居走,凤眸赤红,渐渐地有了细细的黑气在眸底盘旋。 他尊了十一年的师尊,竟是肮脏阴险如斯,杀了他的母亲! 他敬她、跪她,甚至不顾一切去救她…… 为这恩情,他不惜伤了许多人。 也包括…… 他望向听雨居,窗子正开着,似乎下一瞬,就有一个睁着杏眼的小姑娘探出头,怯生生地对他笑。 紫灵珠带来的影响还未消失。 凌安脑海中闪过关于扶澜的画面。 向来怕疼又柔弱的小姑娘,颤巍巍地捏着匕首,紧咬下唇,剜向自己的心口,而后,将它注入一个装了褐色药汤的木碗中,甚至加了掩盖血腥的药丸,脸色惨白地走入青竹居。 他不知这一切,他瞎了眼,为了尽快恢复救妙璇,足足饮了她七日的心头血。 他忽然心口一滞,心脏疼了起来。 凌安的脖颈攀上黑色狰狞的魔纹。 魔纹似乎会呼吸,他周身的魔息也随着魔纹的闪烁越来越浓烈。 就在他捂住心口的一刹那,神界某处的床榻上,扶澜从睡梦中睁开眼。 扶澜呼吸有些急促,她透不过气,似乎是心病犯了。 脱离了俗世,已经数日不曾犯心病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好在药瓶就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扶澜赤脚踩在樟木地板上,抖着手倒了水,将药丸饮下。 这水在她眼里,发的是血色。 扶澜知道这是什么病,却无法自医。 眼底也是一片灰败。 水灵的杏眼早就失去了生机,如颓败的提线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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