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的众人已经散去,新帝没有对世家下手,他们又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宋初姀往前走了两步,看到坐在中央孤零零的人。 崔忱双目布满血丝,看到她回来,猛地站起,却因为坐得太久,踉跄了两步。 “卿卿回来了。”崔忱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回来就好。”崔忱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自顾自说道:“卿卿累了,我送你回去。” 宋初姀没有说话,却是无声的拒绝。 崔忱明白了她的意思,双手垂下。 宋初姀独居的院子不大,在崔府的东南处,一进去便能看到守在门口的一条狗。 不怎么好看的狗,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其中一只耳朵缺了个大口子,应当是被人活生生戳下来了一块肉。这狗瘦弱,还是个哑巴,哼哼唧唧叫不出来。 宋初姀没什么表情地蹲着,掌心落在狗头上发呆,不一会儿,那狗身上的黄毛便湿了一片。 她一开始哭得无声,后来渐渐起了哽咽,小黄狗前肢盘在一起,不停地蹭她裙摆。 哭累了,开始细声抽噎。 她差点就死了,那些梁军冲进来时手上兵刃晃得她眼睛疼,后来那武夫让她出去,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她其实很怕死,世家观念中将死看作身外之物,觉得不畏生死才称得上是名士,可她却并不觉得怕死有什么不好,没有人不怕死,她真的很想活下来。 宋初姀哭够了,抱起小黄狗进了屋子。 - 皇宫里的血腥气淡了许多,裴戍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周身被熹光镀上了一层金光。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手中攥着裂成两半的木镯,缓慢地摩挲。 指腹处仿佛还残留着女子细腻的触感,那点沁香早被血腥冲散了。 “皇宫已经被处理干净了,刘氏一族被下了大狱。” 晏无岁说着,将手中的名单呈上,继续道:“一共二百七十二人,其中六十一人已自裁,余下二百一十一人如今都在狱中。” 周问川也开口:“建康兵马所剩不多,都已被编入我军麾下,如今只剩下世家还未处理。” “世家......”裴戍冷笑:“世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本君还不想刚登基,就落个暴虐的名头。先撂着,刀要慢慢磨。” 周问川和晏无岁表情一凛,抱拳道:“是!” 两人从大殿出来,晏无岁看了一眼周问川的屁股,嘲笑道:“听说你挨了板子。” 他抖了抖袖子,冷笑:“给主上送女人,我看你是昏了头,拍马屁拍到了马尾巴上。” “老子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主上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姑娘,你就不急?再说了,老子觉得主上对那女子也并非无意。” “我看你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晏无岁正了神色,嘲讽道:“你个大老粗懂什么,主上有喜欢的女子。我们攻打颍川时,弹尽粮绝,我曾亲眼看到主上拿出一个女子的手帕。” 周问川不信,觉得他在扯淡。 就知道他不会相信,晏无岁冷笑道:“那帕子主上现在还好好地收着,我无意中曾见过上面的落款。” “什么落款?” 晏无岁伸手,在周问川手上写了一个字。 笔画太复杂,周问川没看出来,眉毛都拧在一起。 “你是不是在耍老子?”周问川冷脸:“最烦你们这些故弄玄虚的书生。” 晏无岁无语,开口道:“翘。” “嗯?俏什么?” “翘翘,那女子名为,翘翘。”
第3章 那年建康落了好大的雪。 城东小巷里,家家柴火燃起,将屋里蒸得热腾腾,唯有最里面的门户,从里到外清冷得紧。 宋初姀带着热粥推门而入,刚摘下绒帽,就被屋内的温度冻得打了个哆嗦。 “怎么不烧柴?” 裴戍看了她一眼,不言语,一瘸一拐出了屋子,不一会儿抱进来一把刚刚劈好的柴。 柴火被劈得工整,丢进火里时噼里啪啦响得彻底,裴戍英俊的脸在火光里明暗变幻,似有勃勃生机。 宋初姀没见过这样的男子,不像世家盛行的颀长清瘦,动作有些粗鲁,却不无礼。 她突然有股冲动,风雪压不住的冲动。 她听到自己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有些回响。 “我救了你,你能不能和我私相授受。” 男人错愕看过来,盯着她,露出胳膊上简陋的包扎。 “这里是我的私产。”宋初姀呼吸轻了,盯着他道:“你可以留在这里,不会被冻死。” “你说,什么?”男子终于说话了,声音不像他长的那样有点凶,反而格外好听。 宋初姀目光移向包扎他伤口的布料,那是她的帕子,上面绣着她的小名,翘翘。 她抿了抿唇,心跳加速,起身凑近他。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少女声音清灵,将那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桌案上茶汤的热气丝丝缕缕飘出,两人身影渐渐模糊。 梦醒了。 - 宋初姀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烧纸。 她这里放着不少供奉铜纸,是今年中元节时候烧给阿母爹爹与兄长的。 ——没烧给裴戍。 裴戍死得惨,功夫又好,说不定早早去奈何桥排了队,她和他又无亲无故,烧了也不一定能送到他手上,也就一直没烧。 不烧还是不行,死了三年的人突然来梦里缠着她。 无趣。 秋风起,火盆里的灰屑被卷出来,洋洋洒洒飘出了墙外。 有人站在高墙下,被风卷了一身未烧尽的铜纸。 “晦气。”周问川挥动大刀带起强风,将还未落到裴戍身上的铜纸挥走,十分不爽。 “主上,遇到这东西够晦气的,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冲个澡吧!” 他声音大,传进墙内,宋初姀烧纸的手顿住了。 那天晚上的记忆无孔不入钻进脑海,光是主上那两个字,就能让她感到不可抑制得不安。 比起粗鲁的少年将军,她更怕那位看不到容貌的君上。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不安,小黄狗站起来,冲着高墙之外开始哼唧。 哑巴狗哼唧起来和撒娇似得,毫无威慑力。 站在墙外的人听到了。 “这狗不认主啊!”周问川嘲笑:“哼哼唧唧跟个绵羊似的,不会叫!” 裴戍从听到那声哼唧开始脸色就变了。 命不值钱的畜生,到头来竟活得比人都久。 也是,世家贵女随便施舍一个安身地,就够一个活物在乱世偏安一隅,狗是,他也是。 他之前可不就是宋初姀的一条狗吗! 一条只会追着她跑,为了她和野狗厮杀最后遍体鳞伤,又被弃之如履的忠犬。 裴戍周身气势冷极,周问川摸了摸鼻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敢再笑。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那阵秋风过去,裴戍突然开口:“走吧,去看看城内的百姓。” 火灭了。 火盆内灰烬被风吹动,却没再飞出去。 脚步声越走越远,宋初姀松了口气,将小黄狗拽回来关进了笼子里。 小黄狗想挣扎,却被宋初姀一巴掌拍在了狗腿上。 “素来听闻梁军生冷不忌,饿了也时常杀狗宰猴,若是真被他们看上拿去吃了,我可救不了你。” 呜咽声没了,小黄狗前肢扒拉了一下,窝在原地不动了。 宋初姀又直起身,将水往火盆里一浇,呲呲冒出小缕轻烟。 烟还未散尽,便有下人急急跑进来,声音焦急:“夫人,小郎君听了些风言风语,闹起来了!” 宋初姀一愣,漂亮的眉眼微沉。 崔府后院 萝卜头似的小郎君抓着乳娘的衣袖不停哭嚎,那架势几乎要把嗓子喊破了。 宋初姀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她没上前,站在不远处看他哭。 是小郎君先发现了她。 萝卜头大的孩子从乳母怀里挣扎出来,冲过去抱住宋初姀的大腿,鼻音浓重地喊了一声:“阿母!” “为什么哭?”宋初姀没有去抱他。 “她们说阿母的坏话。”萝卜头胡乱地在她裙摆处蹭眼泪。 “她们说阿母是狐媚子,不检点,说阿母与我娘一样,不知和多少男子——” 小郎君说不下去了,哭得更凶。 “阿母才不是这样的人,阿母是最好的阿母。” 宋初姀脸色变了。 “你娘亲也不是这样的人,崔厌,你记住,你娘亲不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 她抬眼,眉眼带着少有的冷漠,扫过一众下人。 “去查查是谁在小郎君面前嚼舌根,发卖了出去。” 她顿了顿,又道:“编排月娘子的人,拔了舌头再发卖。” 下人纷纷低头,未料到夫人会如此大动干戈。 崔厌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讨厌的那些人被惩罚了,因此擦干眼泪,忍不住问:“阿母,你能抱抱我吗?” 宋初姀垂眸看他,没有动作。 小郎君低头,松开抓着她裙摆的手,有些失望。 下一秒,他就被纳入一个香软的怀抱。 阿母的怀抱很软,但是很少抱他。崔厌又想哭了,但是阿母不喜欢他哭,他忍住了。 身后传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宋初姀回头,看到了匆忙赶来的崔忱。 崔忱半敞着怀,脚下的木屐还没来得及换,身上星星点点,皆是女子留下的痕迹。 宋初姀下意识捂住了崔厌的眼睛。 “卿卿,我听闻阿厌出事了,来看看。”崔忱说话间,目光定在宋初姀脸上。 千金散的药效还没下去,崔忱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红热。 宋初姀看着他,突然有种浓浓的倦怠。 - 宋初姀第一次正式见到崔忱,是在烟花巷。 她曾不止一次看到过崔忱在花楼里醉生梦死,只是这一次,他们才算正式说上话。 那时是上元佳节,裴戍与人轮休,悄悄带她在城内闲逛,一不留神进了风月巷。 裴戍脸色臭得要命,将她护在怀里往外闯,横冲直撞下,撞上了崔忱一行人。 崔忱身边带着一个模样漂亮的美娇娘,桃花眼落在她与裴戍相缠的手上。 “崔娘子比我想象中的要大胆许多。” 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里,那时她想,崔家大概是要退婚了。 未婚妻与男子同游烟花巷,换哪个世家子都接受不了吧。 正好她也不喜欢崔忱,更嫌他脏,退婚便退婚吧。 可是崔忱却表情不变,调笑道:“宋小娘子大胆,崔某素来生冷不忌,若是可以,我们四个人......” 她没听完,便被裴戍拉到身后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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