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姀点了点头,看向月娘子,却对上了她感激的目光。 成婚半年后的一日,宋家出了事。 宋初姀院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崔忱一身胭脂水粉味还未来得及洗去,沉声道:“卿卿,宋家出事了。” “我让人送你去别庄,等风头过去,再接你回来。” 那一日,阿爹阿母死了,兄长被流放,她立在院前,只觉天旋地转。
第29章 宋初姀不是自己一人去的别庄, 与她同行的,还有即将临盆的月娘子。 马车一路驶出城,宋初姀就一路抱膝坐在角落里, 成串成串的掉眼泪。 她也不解,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对她避之不及,她实在是不知月娘子为何要跟着她来。 月娘子不出声, 等她哭够了才道:“夫人年纪小,一个人去别庄怎么好,有妾陪着,就当作解闷了。” “你又比我大多少?”宋初姀看了眼她的肚子,哭得更凶了。 “妾今年与郎君一般大,已是双十年华了, 比夫人大三岁呐。” 她从怀中掏出手帕,轻轻为她将眼泪擦干。 她动作很轻柔, 似是怕将这个不大的小姑娘弄疼。 月娘子道:“夫人之前救下妾身与孩子, 妾身早就想报答了。” 宋初姀看着她, 哭得更凶。 一个人在别院仿佛是被关进了囚笼,但若是两个人在别院,也能舒服很多。 宋初姀自小娇气, 月娘子却很会照顾人。 知道她喜欢吃甜点,就变着法子为她做哄她开心, 怕她在别庄无聊, 就教她一些民间的小游戏。 月娘子生在穷苦人家,又在风月场所呆了许久, 会的东西多, 致使宋初姀这段时日稍显开怀。 一次午后,宋初姀躺在别院中的葡萄藤下小憩。 阳光透过串串葡萄晒下来, 落在她脸上,直接将她晒得睁开眼。 月娘子正拿着剪刀剪葡萄,见她醒来,微微一笑道:“院里的葡萄熟了,一会儿给翘翘做葡萄冰酪解暑。” 她已经开始叫她翘翘了。 宋初姀微微眯眼,突然道:“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不会做葡萄冰酪,但会在葡萄架下给我搭秋千。他搭起来的秋千又结实又好看,我有时候一呆就是一下午。” 月娘子未开口,静静听她说。 “我们养了一只狗,是个不会叫的哑巴狗,但是很听话。” “去年夏天的时候......” 宋初姀打开了话匣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到最后,几度哽咽。 月娘子一言不发,没有问那人是谁,只是那日在葡萄冰酪上多加了几块糖。 七月中旬的时候,建康下了一场暴雨,暴雨下了将近三天,别院门前的水几乎积成了小池塘。 月娘子便是在这场雨中临盆的。 那日天边闷雷滚滚,月娘子被抬进产房,下人进进出出,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宋初姀脸色苍白地听着屋内惨叫,心想生子当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她为月娘子不值,崔忱那样的人,一点都不值得托付终身。但是她也知道,她自己都没办法的事情,月娘子一个苦命人又能如何呢? 雨下了一整夜,月娘子也惨叫了一整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依旧未停,产婆却从房间出来了。 宋初姀顾不上会不会被雨淋湿,眼巴巴凑上去,焦急道:“月娘子怎么样了?” “是个小公子,郎君的第一个小公子。”产婆一脸喜悦,仿若未闻。 宋初姀脸色微冷,提高声音道:“我问你月娘子呢!” 十七岁的少女毫无威慑力,产婆看了她一眼,念及她是夫人,才道:“月娘子好好在房里呢。” 宋初姀一把将孩子抢过,抱着他去找月娘子。 她愤愤不平,这明明是月娘子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产婆却一点都不关心月娘子呢。 就算月娘子生的孩子有些丑,可这也是月娘子的孩子呀。 产房里的血腥味冲天,宋初姀忍着不适去□□上的月娘子。 她叫了许多声,但是月娘子却好像没听到一样,只安静睡着。 宋初姀只道她是太累了,正想要转身离开,余光却看到床上晕开大片血迹。那些血迹仿佛是源源不断的溪流,不断从月娘子身下渗出。 宋初姀愣住,抱着稚子的手微微发抖。 月娘子死了。 宋初姀叫来了许多大夫,都说她是难产而亡,但是宋初姀不信。 明明临盆前看过很多大夫,都说月娘子胎位很正,怎么会突然难产? 大夫说这不无可能,兴许是之前的大夫看错了,宋初姀却还是不相信。 一个大夫看错了,难道一群大夫都可以看错吗? 她想要找产婆问清楚,却得知产婆已经带着小郎君回崔府了。 “小郎君刚出生便丧母,女郎如今年纪尚小没办法喂养,老妇人发话将小郎君带回去了。”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宋初姀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又怎么去照顾月娘子的孩子? 她当时发了一会儿呆,说自己知道了。 月娘子的尸体被崔府派来的人埋在了别院后的荒地中,成了这处的一座孤坟。 宋初姀于是拿出银子找人立了个碑,可左看右看,都觉得格外潦草。 兴许月娘子的一生就是这么潦草走过来的。 她自小父母早亡被卖到烟花巷,后来遇到崔忱被赎身成了他的妾,却受人排挤。好不容易怀有身孕能够立住脚,又在生产之时一命呜呼,一日好日子都未曾有。 别院一下就少了很多人,原本喧闹的院子骤然安静下来。 宋初姀有时坐在葡萄架的摇椅上时常想,明明她来别院不过两个月,可怎么却好像过了一生? 人一无聊就会嗜睡,宋初姀便整日整日的睡,直到某一日,崔府来了人。 马车停在别院外,崔府的嬷嬷看着她笑道:“老奴来请夫人回府。” 下人将东西打包好,问她:“夫人这些物件需要一同带走吗?” 宋初姀回头一看,是月娘子给她做的那些小玩意。 “不带了。” 她说:“留在这里吧,就留在原地,不要再动。” 宋初姀坐在马车中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那处别院渐渐缩成了小点,最后再也消失不见。 一进崔府,她便被老夫人院中的嬷嬷请了过去。 老夫人年事已高,满脸皱纹,一看到她来便招了招手道:“翘翘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你。” 她愣了愣,最终坐到了老妇人身边。 布满皱纹的手摸过她眉间,笑吟吟道:“翘翘好命。” 好命吗? 宋初姀不这么觉得,但她没有反驳。 “等翘翘休息几日,祖母便将崔厌记去你的名下,你也不用管,只需让他自生自灭就好。只是终究是七郎的长子,怎么能有个妓子出身的母亲。” 老夫人冷哼道:“还好那个月娘子自己识趣,少废了许多周章。” 宋初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孩子竟被取名为崔厌。 她呆呆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突然就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了。 那天老夫人说了很多,可宋初姀却一句都没有记住。 她从院中走出来后,看到了那个为月娘子接生的产婆正与老夫人院中的嬷嬷说话。 产婆看到她脸色一变,刚想要走,却被宋初姀一把揪住了袖子。 似是猜到了她要问什么,产婆长叹道:“夫人这是做什么,老奴不过是个听主子话的下人,您就算是要偿命也找不到老奴这里啊。” “月娘子确实是难产死的,但是您要老奴怎么和您解释呢?” “老奴只能说,这件事月娘子也是知晓的。她一个青楼妓子,小郎君若是随她长大,那岂不是受人耻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月娘子是个聪明人,是夫人您太执着了。与其在这里找缘由,夫人不如日后多帮衬些小郎君,若是月娘子泉下有知,也会感谢夫人的。” 产婆说完就走了,留下僵立在原地的宋初姀。 七月的天气,她却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老夫人从一开始想要留下的就只有那个孩子,月娘子也知道。 原来她在临盆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那天夜里,崔忱从外面回来,身上沾染了一身酒香脂粉气。 彼时他衣衫凌乱,身上遍布女子留下的吻痕,看到她微微一笑:“卿卿,你回来了。” 月光清冷,照在崔忱脸上,犹如鬼魅。 千金散的香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宋初姀看着他,想到的确是月娘子的脸。 --- 宋初姀发烧了。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清早过来递清水的荣妪,彼时她将水放到一边,唤了几声夫人,却不见人应答。 原以为是夫人睡得太沉,可一掀床幔去推,却摸到了一片滚烫。 荣妪脸色一变,几乎是踉跄着去找大夫。 宋初姀是半夜开始发烧的,这一次的风寒来势汹汹,没有给人丝毫准备,便将她烧的失去了意识。 大夫来了一茬又一茬,崔府的小院被药香侵占,远远看去,总是能看到缕缕升起的炊烟。 崔府一角被药香侵占,有人要来看,却都被拦在了外面。 高烧久久不退,一直烧到了第三日清晨,总算稍稍退了些。 宋初姀睁开眼,失神看着床边青纱,只觉大梦一场。 屋内满是药香,墙角的十几只暖炉将屋内烘的燥热。 这是在给她发汗。 大夫说,将身体中那些汗拿出来就可以退烧,她隐约之间,好似有听到过。 室内传来缓慢的脚步声,荣妪步履蹒跚地端着药盅进来,看到床上睁眼看她的女子,猛地顿住。 “夫人,您醒了!” 她扑上来,哭得涕泗横流:“夫人您总算是醒了,若是再不醒,府中就要人去为您准备棺椁了。你若是真的出了事,老奴与小郎君可怎么活啊!” 她哭完抬头,见宋初姀没有反应,先是一愣,又猛地一惊。 扶着床沿的手微微发抖,她正要起身去找大夫,却被宋初姀拽住了袖子。 尚在病中,宋初姀没什么力气,哑声道:“帮我倒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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