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硬着头皮上前,先给皇帝请了双安,一板一眼地把食盒打开,再将药盒掀开,半跪在皇帝身侧,淡淡道:“请万岁爷上药。” 皇帝未置可否:“朕忙着。” 摇光便磕了个头,支起欢悦的笑,“奴才恭贺万岁爷大安了!” 不等皇帝说话,她又殷勤地望向御案上搁着的馄饨,十分雀跃地道:“万岁爷今日祭天辛苦,太皇太后特命奴才送新鲜馄饨进给万岁爷。万岁爷机务繁重,奴才不便叨扰,这就告退了!”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等等!” 摇光原本埋着头,已经却退出去半步,刚想夸自己怎么这么机灵,就被皇帝一声给逮住了,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苦着脸说:“啊?” 皇帝搁下笔,抬头就着灯火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又看了她一眼,这什么人哪!长得不赖,跑得倒快。 给他上药,就这么不情愿么?约莫是心里还记恨着前几日罚跪的事情吧! 皇帝没有说什么,自己小心地把马蹄袖挽上去,瞥了摇光一眼,抬起他尊贵的下巴,轻轻点了点。 摇光知道是跑不掉了,估计待会还有好一通的跪。也不知道太皇太后那里的药还有没有,说不定这回冻回去立时喝一口滚滚的,能好得稍微快那么一些。 她上前来看皇帝的伤口,真是好的差不多了,只余下一弯浅浅的印记,便假模假式地蘸了药膏抹两下准备交差。 皇帝的声音很好听,低低地,如同月光下的波粼,一点一点地蔓延开去,回荡出夜色旖旎。摇光半跪着,只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天上来的一般,那样澄澈的嗓音,广远而安静。 皇帝顿了顿,直着嗓子说:“上回送你的药,喝了么?” 药?什么时候的药?摇光仔细想了想,压根没想起这回事,只要老老实实地回话:“奴才并没有接到主子的圣药。” 还圣药呢!嘴里这么说,心里不知道是怎么记恨他吧!皇帝轻轻嗤了一声,挺了挺胸脯,将折子收归在一旁,另随手牵了张纸来搁在案上,执笔蘸墨,散漫地提醒她:“朕慈悲为怀,怜惜你一条命。让李长顺随便送了幅药过去,想来你弱不禁风,昏了,不知道吧。” 摇光将药膏合上了搁在一边,并不想接这种话头,起身默默行了个双安,“奴才谢万岁爷。” 皇帝略抬起眼,不过一霎,便按下眼皮,继续写他的字了。方才惊鸿一瞥,如今记得的只有她那一双青碧色的耳坠,还是像往常那样,摇曳在领口一圈纯白色的风毛里,伴随着她的举动而荡漾。她面容沉静,又仿佛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沉静,不会因为外在的扰动兴起波澜——除了那天晚上,罚跪那一次以外。 皇帝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沉吟着问她:“铁证如山,你为何相信你阿玛无罪?” 骤然听见这样的话,若是在从前,她还可以竭尽全力不要命地与皇帝辩上一辩,可是如今没法子了,她不敢了,她的命是太皇太后给的,她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再一次作死不要命。 摇光苦笑了一下,深深泥首:“奴才无言以对,是非自有公论,奴才无颜为舒宜里氏辩白。” 皇帝放下笔来,深深地盯着她,似乎是要把她看透一样,半晌,才听见皇帝冷笑道:“前几日尚且是一副铁骨铮铮,如今就无言以对?该叫朕说你们什么好?所谓忠臣良将,大难临头,也不过是只知文死谏武死战的货。” 摇光紧紧闭上了眼,原本手上存了寸把长的指甲,此时深深嵌入肉里,竟然一丝痛感也没有。她吸了口气,努力保持平和的声调,与寻常对御,并没有什么两样。 “奴才在家时,听阿玛常说,处高居盛,必当复危,故‘何可久也’。世路盛衰无常,各自随其变而动,没什么是非对错。” 莫非是生了一病,变通透了? 皇帝问:“读过《易》?” “奴才没读过。” 皇帝却并不生气,继续问:“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奴才并不知道。” 皇帝反倒笑着叹了口气,“你来。” 摇光正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听见这话,只好起身绕到御案后,皇帝身上有一股深浓的龙涎香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她下意识想退开两步,就听得皇帝沉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别动。” 她堪堪到他的肩头,下颚勾勒出好看的弧度,那一对耳坠子便轻轻地扑簌,仿佛他永远抓不着一样。没有人离他这样近过,就算是后宫的妃妾,寻常相见也从不亲昵,总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在这一片广阔的天地里,他一向都是这样一个人静默地站着,受着众人的朝觐,久而久之,便习惯了,便忘了原来他也很孤独。 他没来由地依恋这种感觉,不虚伪的真实,是两个人的,而非一个。前路茫茫,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走,可是没有伙伴,再苦再累他也得一个人承受,他已经承受了很多很多年了,从幼年御极到现在。 她发上换了钗环,许是太皇太后新赐的,是一只鎏金的小蜻蜓,在一丛绿云里上下扑霎,倒显出几分少年女儿的娇憨。皇帝的声音亦和缓下来,如同日光下山涧里的淙淙流水,和煦而温适:“你认得它么?” 摇光循声望去,一张素白的纸面上,朱笔断续,画的是易里的复卦,下震上坤,地与雷相交是为复。造物循环,二十四番时节历到冬至,阴尽阳复生。 她嘴上却还十分倔犟地装傻充愣,轻轻说:“不认得。” 皇帝在她身后无声地笑了,“这是复卦,对应冬至。一阳始生,万物光明在后。” 他顿了顿,眼波落到她的眉眼,那样沉静的眉眼,眉尾弯弯,像是月初拨开云雾、挂在人家檐角的弯弯新月,倘或笑起来一定是好看的吧,清风朗朗,爽气迎人。 皇帝心意沉沉,缓缓问她:“来日万物光明,你愿意相信吗?” 那声音却像是在笼子里扑棱的雀,窥见外面的天光,生出一些振翅的希翼来。
第20章 只影谁去 摇光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相信又能怎样,不信又能怎样呢?明黄铺就的宽阔御案,天子方可用朱砂,残霞一片,明晃晃地刺痛着她的眼睛。竟然是这样地尊贵,这样地遥不可及。 她忽然觉得一重重酸涩逼上心头,便好像小时候贪玩,爱吃还没熟透的橘子。捻起青青的一瓣放进嘴里,那样酸,从舌尖一路蔓延到舌根,酸得泪花都掉出来了,酸的人发麻。 她囫囵着点了点头,匆匆退了出来,又行了一礼,再不等皇帝说话,便却步极快地出了东暖阁。 在外头焦急候着的李长顺原本还想叫住她,细细问几句,不料今儿这位慈宁宫的摇姑娘却跟脚底下生风了似的,竟叫也叫不住,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李长顺心说坏了,看这阵仗估计又要歇菜,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蹭进东暖阁找骂。 却见皇帝照旧坐在御案后瞧折子,见他来了,随手将桌上的纸折了夹进一旁的书里,若无其事地继续拿起笔。李长顺识趣地放慢了步子,见皇帝跟前放着一盏馄饨,心里也猜着了个大概,约莫是慈宁宫的老祖宗差摇姑娘送来的。李长顺觑着皇帝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这馄饨凉了,主子要吃,奴才给您换一碗吧?” 皇帝并没有抬眼,只是叫住他,眼底慢慢透出一层极淡的暖煦,说不用,“搁着吧。” 许是前几日起兴,骤然遇了冷气,老太太打今儿起身上便有些不爽,人也懒怠动弹,只歪在炕上,与芳春苏塔们抹一回骨牌。摇光站在老太太身后,老太太要什么牌,她便悄悄比手势给芳春,这么赢了四五回,老太太把手里的牌一撂,嘟囔着说:“打量我不知道呢?没意思,不玩了。” 所以说老人家越老越像个孩子,摇光给站在隔断边上的宫女递了个眼神,外头帘子掀起来,蒲桃领着人端上吃食,摇光亲自捧来奉了,笑眯眯地哄:“这几样糕点都是奴才自己个儿做的,在家时玛玛常吃,也就练就了一手笨手艺,老祖宗试一试?” 太皇太后撇撇嘴,很是不满:“这话不对。你玛玛与我是亲姊妹,你管她叫玛玛,管我叫老祖宗?哪里就这样老了?” 苏塔望着她直发笑,“你还是快吃吧,今儿怎么了,拧巴起这个?” 老太太怀里抱着她的宝贝猫,那猫儿在她怀里打起了呼噜,一阵一阵的,太皇太后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它的毛,倒显得很受用:“不想吃。应该是前几日老妯娌来说了会子话,这身子就越发不中用了。” “到这把年纪,谁没点病痛,神仙是那样好当的?” 西暖阁里的人都缄默无声,倒不是因为不想跟着凑趣,只是这一屋子人里面只有苏塔敢这么跟老太太说话。摇光抿着嘴,静静在一旁站着。太皇太后忽然看见她,就站在那联三聚五的宫灯下,一片错落的光辉里,温柔而沉静。 老太太仿佛也看到了做姑娘时候的自己,那时候在家里,张狂得没褶,虽然姊妹多,也热闹,但是真正体心知意的也就只有一母同胞的姐儿两个。记得朝晖那时刚定了郎子,心里很是忐忑,她胆子大,熟练地避开嬷嬷们,隔着矮墙一片繁复重叠的花影,遥遥望见站在花阴下的少年。 后来入了宫,性子不得已地收敛了。犹记初见那人,仿佛也是这么站着,站在养心殿的隔子旁,那人的声音很好听,清润得如水又如月光,很远很远地朝她伸出手来,满是笑意地问她:“你很怕我吗?” 其实不是很怕,不知道九五至尊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于是偷偷抬起眼来瞧,瞧了一眼又赶紧捺下,那人就在宽阔的御案后头发笑。 罗穆昆氏的男人都有一副好面庞,虽然在权术堆里浸淫着,却有一双清亮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居然有人的眼睛可以生得这么好看,远远地、含着十足的笑意望着她,从少年望到暮年。 太皇太后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人,那是她的青春年少,是最初的悸动与欣喜。她原本以为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她送走了他,送走了她的挚爱,送走了他们的儿子。 她知道下一个要送走的就是自己了。她不是一个害怕死亡的人,甚至在长夜难眠的时候,隐隐约约,还会有些许的期待。因为知道所爱之人就在不远,他们相隔的只是一个生死的距离。 太皇太后感觉头昏沉沉的,这一向都昏沉沉的,不大舒服。如今这种痛苦却霎时消退,在一片绚目的雪光里,仿佛又看见故人,含着熟悉的笑,遥遥朝她伸出手来。 皇帝才召对过臣工,便得了慈宁宫这边的消息,连衣裳也没顾及换,就匆匆忙忙往西暖阁赶。他嫌步辇碍事,李长顺举着一把伞急赤白脸地在后头赶,皇帝却已经裹着大氅,冲进绵绵的风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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