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春正想知会摇光,皇帝摆了摆手,让她不必。只是远远地负手看着,便无端生出一股岁月静好的况味来。苏塔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内间,向芳春递了个眼色,二人便一齐退了出来。 芳春满脸惊疑,“摇丫头与主子爷……你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在里头应对?” 苏塔的目光清亮又坚定。自打皇帝亲政,尊养太皇太后于慈宁宫后,她也跟着踏踏实实地放下心思,跟着老太太过承平清闲日子。眼下老太太倒下了,她固然焦心,可是老太太心里最挂念的除了她妹妹,也就是舒宜里氏那位玛玛,其次便是这一位孙女儿了。苏塔虽冷眼在一旁看着,看得却清楚得很。永和宫的宁嫔主是机灵警觉的,更何况她后头不是别人,是领了皇贵妃例的钟粹宫贵妃。 其实主子爷的心思虽然隐晦,到底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再藏得怎样深,也骗不过老一辈。先前老太太存的心思,不过是想要缓和摇姑娘与主子爷的关系。主子爷能容得下摇姑娘,宫里就能容得下。如今摇姑娘的处境艰难得很,底下的苏拉已经回禀过她,前几日有两路人打听过摇姑娘,一路是永和宫的,一路是宫外的。在老主子没醒来之前,谁都护不了她,只要罪臣之女的身份一被披露,不单单是她,整个舒宜里氏都将百口莫辩,不得翻身。苏塔不知道宁嫔是不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但是她不得不先留一个心眼。如今能平平安安保下摇光的,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就是眼前这个抄了她家的万岁爷。 所以人世间有一些缘分真是说不清!你以为你能躲过的,躲不过。你以为原本无缘的,终究遇上了。前朝与后宫,皇室与宗室本就环环相扣,紧密相连,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困住了无数的人。 苏塔说:“怎么应对?好与不好,都不在她自己。” 摇光将香炉盖好,远远地放在炕几上。炕桌上一樽天青色花瓶里静静陈着一枝腊梅,这是今年的新梅,上好的檀口。如黄腊一般剔透的花瓣温莹若玉,深紫檀色的花蕊半阖,小巧可玩。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每一年的冬日,家里西花园有好大一片梅树,莫说腊梅,便是骨里红、宫粉、连江南的青梅也有。梅花开时暗香成阵,哥子们便带着她,攀折那高高的枝条,折下最新鲜的梅花,送给玛玛、阿玛和额捏。 风物晴明的时候,玛玛会在窗下教她制香。从寿阳公主梅花香学起,到韩魏公浓梅,再到雪中春信。将各种梅花香都做过一遍,及至雪中春信,便是严冬将去,春山不远。 帘幔轻动,惊扰了她的神思。她乍然回过头来,却见又是皇帝,戴着一顶团绒红结子的暖帽,一件家常的佛头青色袍子,外罩石青色褂,越过隔断,朝她沉沉地望来。 摇光知道自己又失礼了,匆忙福下身去,皇帝比了比手,自顾自到榻前坐了。摇光忙让出自己坐的杌子,恭敬地侍立在一旁。只见皇帝抽出帕子,放在太皇太后手腕上,亲自替太皇太后把了脉,沉吟着问:“这几日如何了?” 摇光一双愁眉未展,轻声道:“太医说了,并未见大起色,想是重要的关口还没捱来。” 皇帝倒是鲜少听她这么轻声说话,寻常在他跟前,就数她嗓门最大,也敢顶撞。如今骤然放低了声音,倒像是春天里的风似的,柔软却有力量,抚过一片绒绒的青草。 皇帝不知怎么,觉得很放松。他舒展开眉眼,点了点头,亲自替太皇太后掖紧被角。西暖阁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外头雪光渗透进来,并不刺眼,倒像是十五十六日夜里的月光。 那些臣工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谏他,祭天是大仪,天子亲祭更甚。太皇太后到底是妇道人家,冬日里寒风侵体,患病也很正常,实在不必动用如此大仪。何况皇帝的意思是要徒步走到祭坛行祭以表诚心。可是这寒冬腊月的,万一出了什么闪失,谁担负得起?
第22章 共道长途 皇帝一个人坐在宝座上,冷静地看着左右臣工一个又一个地出列诘对,他忽然觉得累得很,也是头一次对自己的心意产生了动摇。他虽然富有四海,可是有什么是他能够决定的?其实贪污腐败的事儿在这个朝堂上他知道不少,只是碍于枝节交错,他暂时还办不了、动不得。就连当初选皇后,也是为着他亲政所便,谈不上喜欢,只是一种使命,一种名正言顺、宣告他有能力执掌朝政的使命。 所以哪怕底下的人说话再机锋、再难听,他也得做出一份宽广的胸襟,因为他是天子,不该以个人好恶来做决断,他要考量的有很多。可是他也是人,他也有一个正常的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在一众人或明或暗地指责他的时候,他也希望有个人,能出来帮他说说话。 他幼年御极,先帝过世不久,额捏也跟着去了。是眼前这个老妇人,一步一步陪着他长大,教他为君之道,不惜纡尊降贵亲自去找最好的老师做他的西宾。其实临近亲政那几年,前朝也有不少流言,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已有数年,如何会轻易放权?他也疑心过,也有意不与老太太亲近。可老太太放权放得无比洒脱,明黄帘幔说撤就澈,从此在慈宁宫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 他起初还不敢相信,自己第一次一个人坐在那宽阔高大的御座上的时候,满怀激动又满心忐忑。年轻的君王心中有一张自己亲手绘制的千里江山,他就像一只刚刚学会振翅飞翔的海东青一样。 那天下朝后他就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老太太正在廊下给一盆栀子花修剪枝桠。明亮如泼的天光之下,他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的祖母。太皇太后的笑容恬淡又沉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是期望:“去吧,想去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他这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他的祖母从来没有任何改变,他的祖母还是当年领着他在长长的宫道里前行的那个祖母,那是在额捏刚刚去世的时候,祖母温热的掌心握住他的,对他说:“往后的路并不好走,可是定晔不怕,玛玛会带着你,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他叫定晔,膏之沃者其光晔。可是这世界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天子之名,无人敢直呼,书写之时也必须缺笔。除了太皇太后,如今也没有人能够这样叫他了。 其实那时的情局并不是很好,先帝遗命留下的辅政大臣里,就数赫帕最为倨傲,那是一个有着鹰一样眼睛的老头子,因为依仗着费莫禄氏历代的军功,就连先帝都不敢怠慢小看他。当年赫帕在前朝独断专行,他这个皇帝几乎都成了费莫禄氏的傀儡。他那时很委屈,甚至闹脾气不愿去上朝,玛玛很生气,让他在烈日下跪着,从中午跪到了晚上,跪得他几乎昏死过去。玛玛就站在慈宁宫的廊下看着,声色俱厉:“罗穆昆氏从不出没用的儿郎!你恨他,咒骂他,有什么用?只会闹脾气,不懂筹谋,不知忍耐,怎么做得好帝王!” 第二天他还是没有去上朝,听成明说,太皇太后把赫帕明里暗里臭骂了一顿——至少成明那小子是这么形容的,弄得赫帕很没有面子,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成明是个猴子一样的人物,那个小小子在养心殿的梅坞里上蹿下跳,为他再现赫帕那时的神情,用成明的话来说,那就是比吞了苍蝇还要难受! 他有大仇得报的开心,不过面上还是得装出一副沉着的模样。他觉得意犹未尽,忽然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恨极了一个人,厌恶透了一个人,在帝王家是不能够直来直往动刀动枪的,权力就是他们的刀剑。在那个落日熔金的傍晚,他第一次体味到一个词——帝王之术。 可是他那时还太小,没有明白太皇太后这样做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赔进了她的兄长,她赔进了半个郑济特氏的荣耀。 后来临近亲政,太皇太后为他选定了桑阿的长女,额里温氏。如果将朝堂比作成一个天平,上面放着宗室与世家,那额里温氏就是最不起眼却最有力量的一块砝码,轻而易举地撬动了费莫禄氏这个百年望族。赫帕贪污、敛财、恶行累累,罄竹难书,桑阿便是靠这个,让额氏成了天子亲信,代替费氏成为新的显贵。 而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他付出的代价,对于一个帝王而言何其渺小,仅仅只是一个后位而已。 他在定罪论处时,并没有很快乐。你方唱罢我登场,就是这个故事的始末。他原以为他会很快乐的,后来发现并不是,他身边的臣子们会不断更换,来来去去,盛盛衰衰,他作为主笔者,何其孤独。 孤家寡人,他第一次懂得了这个词语。 大婚后也没什么不好,皇后贤淑,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他觉得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肩负着他命定的责任,做好一个冷眼旁观者,做好一个皇帝,只是皇帝,仅此而已。 可前路何其遥矣,坐在人世间最高的位置上,也就能看透更多的虚伪。原来那些满口君臣恩义的人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与私心,他们相互袒护,盘根错节,维持着表面的光鲜与亮丽。惩办完费莫禄氏,他看着一叠叠罪名忽然觉得恶心欲呕。玛玛递给他一把剪刀,告诉他:“你就要做一把剪刀,剪破粉饰,直逼他们的糟朽,把一切肮脏的涤荡干净,交给儿孙一个清平世界。只是该怎么剪,在你。” 他为了这个问题费尽思量。 后来的一切自不必说,他越来越懂得如何做一个帝王。其实治国理政也和莳花弄草一样,知道怎么剪,才能枝叶疏朗,养出新芽,才能借彼之力,互为交错,成就意境。 只要不是自己,只要懂得制衡,只要面不改色,只要看破人心,只要不抱希望,只要宽柔相济,永远做好一把锋利明确的剪子。帝王之术也是驭人之道,也一样不是那般地磊落光明。 皇后崩逝后,他让托氏出了一位贵妃,让额氏出了一位妃,以平衡新旧世家,震慑并保证他们对他的绝对畏惧。托、鄂联手,弹劾舒宜里氏,他是知道里头的端倪的,他没有阻止。一个根基百年的世家是时候需要进行一场清洗,虽然硕尚的确是一个忠臣,但绝处逢生的施恩只会让这个家族的新一代对他愈发感佩,愈加忠诚。 这是一盘大棋,不到时候就不能轻易下定局。先前扳倒费氏,额里温氏是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如今要瓦解鄂氏,舒宜里氏就是最好的选择,并且一举两得。 发落硕尚的那天,他照常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神色如常,甚至赞许他对于权力的驾轻就熟。可是他知道他伤了他玛玛的心,因为老太太的亲妹妹,嫁的就是舒宜里氏。此次流放宁古塔的人里,也有她。 太皇太后是罗穆昆氏的妇,却也是郑济特氏的女儿。她从未给自己的母家半分恩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不住自己的亲族。 所以太皇太后命人将摇光接入宫中,他是默许的。虽然几经刁难,也不过是为了圆上这个故事。其实她是见过他的,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只是她记不得了。那年她随着舒老夫人入宫来看望彼时还是皇太后的玛玛。他那时还是先帝的皇子,下了学来给太后请安,才走到廊下就听见了她银铃般的声音,笑得那样开怀,那样清脆,仿佛这人世的烦恼与扰攘,都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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