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忽然觉得心头一口气横着下不来,拿起帕子抚了抚心口,幽幽道:“全妹妹说得是,既然是尽心竭力,主子们都夸赞,那该赏。” 宁嫔却想起那日打养心殿回来,天儿昏昏,那廊子下头仿佛跪着一位故人,她那时只觉得熟悉,却没下心思看,如今回想起来,那轮廓,那眉眼,不是舒家的姑奶奶,又还是谁? 她心里连连冷笑了两声,怪道呢,怪道呢。不光太皇太后护着她,慈宁宫上上下下都在回护她,就连进宫也是主子爷默许的,不然她此时哪有命在禁中?怕是早随着阿玛额捏,上宁古塔吃咸菜了吧!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命数再好又怎样?尊卑云泥之别,如今她在上,那丫头在下,时移事异,现下老太太病着,她阿玛在前朝又立下赫赫功劳,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罪臣之女吗? 芳春皱起眉头,不悦道:“好懒怠姑娘。仗着自己在老主子跟前得脸,便张狂得没个褶子。教她办事也办不利索,想来定是上寿药房躲懒去了,如何承得起主子们的夸赞?待她回来了,奴才自要教训她!” 教训么?是该教训。只是慈宁宫里的人未必会教训。宁嫔噙了丝笑,寸长的护甲拨弄着怀里的金丝如意珐琅手炉,不咸不淡地对身边的宫女道:“你寻常说要对我尽心,怎么我炉子凉了你也没动静,反倒教别人拔了巧,我便是诚心护你,也没法子了不是?”说着把手炉往那宫人手上一撂,曼声道:“去吧。” 贵妃睨了她一眼,心下发凉,偏过头去见芳春伺候太皇太后进药,怎么那丫头满宫里的人不避,只避她呢?想必主子爷来时,那丫头在太皇太后跟前,比苏塔芳春还要体贴入微,小心谨慎吧?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先头说的那一番场面话热辣辣地刮着她的脸,作烧一样。那一碗乌黑的汤药在烛火下扎着她的眼,心头一股子无名之火,霎时升腾起来。 懋贵妃借着脚踏站起身来,走到太皇太后榻前,和声道:“我来吧。” 说着便接过了芳春手中的玉碗,舀起汤药,喂进太皇太后的嘴里。不料太皇太后双唇紧闭,懋贵妃尾指上套着一对金累丝嵌宝护甲,使不上力道,那一勺汤药,竟漏了大半。一旁的芳春忙拾起帕子替太皇太后擦拭,尴尬地笑了笑,接过贵妃手中的玉碗,“劳动贵主子了。” 贵妃再不愿久留,面上仍端持着妥帖的笑,颔首道:“是嬷嬷们辛苦。”便往后退了两步,眼见芳春把药喂完,才接着道:“我们已经扰了老主子半日,不便久待了。只盼老主子能早日康复,便是我等的无上福泽。” 苏塔和芳春都福身道是,一路将贵妃、全妃、宁嫔送到慈宁宫廊下,雪籽已经覆了满地。慈宁门前停了步辇,贵妃道不必远送,领着一妃一嫔,各自登上步辇回宫去。 下着雪冷,乍然从暖阁里出来,整个人都有些不大适应。乌蒙蒙的天色里,远处宫宇的飞檐都有些看不大清。摇光还没有回来,早前叫她出去避一避,老主子千叮咛万嘱咐地看护好她,费尽心思想要保全她,没料到还是下错了一着。 苏塔并没有说话,她眯起眼来,就着几步远的宫灯,看见雁翅一溜儿的太监与宫女排开两道,簇拥着贵妃遥遥地去了。 芳春也没有料到今日有这么一遭,微微蹙起了眉头,“老主子醒不过来,没人护得住摇丫头,我心里总觉得不好似的。” 北风似乎又紧了些,苏塔掖着手,半边脸被雪光照亮,现着难明的神色,跌宕出几分哀愁,便如同那被风裹挟着的雪花,在空茫的天际飘荡。 苏塔轻轻叹了口气。 “摇丫头是个有造化的孩子,只是这造化不该在宫里。这几日贵妃、宗室接连来探望了几拨,我有意让她们不要碰上,可是来来往往,总有疏漏的时候。” “旁的我都不怕,只要不打上照面,在慈宁宫的地界里,那几位主子们纵然有心,也使不上力气。”芳春顿了顿,忧心忡忡地望着宫门,“我只盼她早些回来,要落雪了,再碰上贵妃一行人,就不好了。” 苏塔蓦地醒过神来,道了声不好,“打寿药房过来,避不开永和宫与钟粹宫的道。她病里才好,哪里再经得磋磨?” 芳春忙招呼廊子下站着的小太监,“葫芦,你带上伞出去瞧瞧,看看贵主子并几位妃主嫔主回宫了不曾?若看见你摇姐姐,让她快快地回来!” 葫芦说话间就要去,苏塔叫了声等等。远处一重乌云滚卷而来,隐隐可以看见养心殿的琉璃瓦。她稳声道:“你和主子爷跟前的四儿熟,是拜了把子的好兄弟。你摇姐姐要是不好,你上养心殿找他传话去,就说是我让摇姑娘给主子爷送顶重要的东西去了,大雪天儿的,问问主子爷,她送没送来?” 芳春心下紧了紧,着急地叫了声“老姐姐!”苏塔却并没有回转的意思,挥了挥手,说:“快去!” 葫芦一溜烟儿便出了慈宁门。 苏塔眨了眨眼,觉着眼睛发涩,仿佛风雪迷途,不知归路,“外头冷,咱们进去吧。” “您不该让她牵扯上主子爷。” 苏塔霍然转过身来,直直地望着芳春,连声音都有些喑哑:“那谁还能保她?真要发作起来,老主子不在,除了主子爷,没有人能保下她了!”
第32章 风多杂鼓 摇光知道这一会子暂且还回不了慈宁宫, 只得顺着长街一路往寿药房去。 这天多冷的。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看样子要下雪,连天色也暗沉沉的。寻常上寿药房去, 皆有宫人引路,今儿她并没有与别人一道来,就她自个,循着记忆在长街里兜兜转转,转得七荤八素的,等站定了抬头一瞧,赫然写着的可不是寿药房三个大字, 而是满汉双文的“储秀宫”。 摇光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入宫不长不短,宫里路都没认全。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呀,她每日就在慈宁宫打转转, 最多去一去养心殿, 没人又闲的时候跑一趟慈宁花园,旁的地方真是去得少。 不过从前书上说天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如今真到里头走了走,觉着皇宫真大。皇帝有数不尽的女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其实她十五岁上也要入宫选秀的, 只是那年生了场大病,躲过了一劫。阿玛额捏都说那病来得及时,却不料人生峰回路转, 在她十七岁这年,还是被困进了这座四方城。 她掖着手往前走, 不知道方向的时候就往前走。墙根儿的角门忽然开了, 一个穿着老绿衣裳的宫人对门里头的人说:“别送了, 就到这里罢!”便把门掩住了,要往回走。 摇光真觉得天不绝她,这样一个串门如此轻车熟路的人,想必是宫里头行走的老手吧!她忙加快了步子,不管不顾地叫了声姐姐,那宫女果然应言回过头来,十分疑惑地问:“你叫我么?” 摇光忙不迭点头,不好意思地凑了上去,小心翼翼觑着她的神色,问道:“姐姐,我新来的,认不清路,姐姐能捎带我一程么?” 那宫女觉得好笑,到底忍不住笑了出来,两手叠在胸前打量她,“教习姑姑没教你们认路?还是你习学的时候躲懒,什么也没听进去,便壮着胆子出来横冲直撞了?” 摇光摇摇头,刚想否认,不过想起自己的确有求于人,不能随意扯谎,只好耷下头来承认错误,“是我没听,胆子又肥。”顺带牵了牵那宫女的衣袖,“姐姐生得好,又有一副好心肠,帮帮我吧?” 这轻易间就给人扣上了一顶无形的高帽,她扣高帽的本事一流,还是几位哥子言传身教。这些本事可有大用处,故而她自小顽皮,在阿玛额捏面前却能逃了好几场打,至少回家能回得光明正大,比和她一起犯事的玩伴好多了。 那宫女倒是很受用,慢悠悠将头点了点,说好吧,又问:“你要上哪儿去呀?” “上寿药房去!”摇光乐颠颠的,眼里放光:“姐姐顺路吗?不知姐姐在哪儿当差?” “顺路,你跟着我吧。”那宫女边走边说,“我在四执库当差。你今儿算运气好,遇着我,能全须全尾把你送到岸。” “四执库?”摇光仔细咂了咂嘴,“那一定是个好去处吧。” 那宫女苦笑道:“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成日家便是熨衣裳送衣裳,你瞧,我这手背上就是刚烫的呢。” 摇光接过仔细看了,替她吹了吹,也跟着愁眉苦脸的,“那是很麻烦,姐姐上药了吗?” “太医们金贵得很,都是给正头主子们瞧病的,哪儿能顾得上我们?便真来了,也不过是愣头青出来跑资历。我姑姑说了,女孩儿的手就是第二张脸,胡乱诊治留了疤,不好看的。” “那也不能不上药呀。” 那宫女环顾左右,轻轻嘘了一声,见她憨憨的反倒笑了,“我何尝不知道。你不要声张,我与全主身边的冬瓜要好,方才就是打她那儿拿了药来。只可惜存的不多,”她轻轻叹了口气,“时运不济,旁的也顾不上了,往后再说吧。” 两人一路聊着闲天,从长康右门过了御花园,出琼苑东门,便能隐隐看见乾东五所了。 摇光这几日常往寿药房跑,一来二去,寿药房里的人她都混得面熟。如意馆、寿药房、敬事房、四执库、古董房、鸟枪处一路排开,连弥勒赵都打过几回照面。 那宫女把她送到寿药房门口,抬了抬下巴,说到了,“你过会子要回去,按着原路走,找着琼苑东门过御花园,一路直走,出御花园找着储秀宫,沿着墙根看见钟粹宫,转过去便是慈宁宫了。若实在找不到路,求谙达指个小厮领着你。往后可不能够忘了。”她看了看天色,又叮嘱:“快落雪了,带把伞再走,别久耽搁为好。” 摇光连连点头,一席话听完才回过味来,眨着眼笑问:“姐姐怎么知道我要回慈宁宫去?” 那宫女也笑了,“你上寿药房来,我便猜着你是慈宁宫的人了。”她正要走,摇光却叫住了,说姐姐等等,“您请等我会子,我有东西给您。” 也不等她答话,摇光便脚下生风似的,一溜烟进了寿药房。 寿药房里管事的谙达是个慈和的人,也因着她是太皇太后跟前得脸的人,格外看顾她些。见摇光咋咋呼呼地进来,放下手里的活,笑问:“姑娘可慢些,今儿什么事,这样着急?” 摇光问:“谙达,有纸笔没有?” 祖制宫女是不能习字的,管事谙达迟疑了一霎,还是面不改色地让小太监将纸笔拿来,屋子里有些暗,他将灯移近了几分。就见摇光熟练地执起笔来,在纸上落落成文。 那是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有管阁风范。管事谙达打量了她一通,问:“姑娘写来做什么?是老主子那头的新方子么?” 摇光说不是,“有个宫人手给烫着了,我写个方子给她。宫里没有方子抓不成药,她拿了给问诊的太医瞧过了,好拿去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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