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闹了这么一出,也不是不好。这丫头心思多、不安分,人虽机灵,却爱出风头,终究不是明哲保身之道。如今发落到四执库去磋磨磋磨,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故而锦屏回来给她问安时,她也没舍得硬起声来,只温言好生劝慰她:“能者不争一时之风,依我看,去了四执库也不坏。你今儿不知是借了哪一位的东风,明眼人都知道,主子爷这回宽宥了,只是拿你起个由头,给后宫主子们醒醒神。就算不是你,也会有旁人,倒不如是你,好歹在主子爷跟前露了回脸。” 锦屏应着,屈膝跪在脚踏上给毓景揉腿,觉得满心满肺的委屈,却不能发作,“姑姑疼我、为着我好,我都知道。只是露了一回脸,主子爷未必记着有我这号人……如今去了四执库,还想在姑姑跟前伺候照料,就再不能了!” 毓景心里难受,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叹了声气,“你且安心,有我呢。譬如那流沙里的金子,到了时候,总会显露出来。至于我跟前,你有这份心思,便比什么都强。” 摇光歇了几日,病算是大好了。这一日梳洗已毕,换了身湖色素缎夹棉的袍子,将头发拧成长长的辫子盘于头顶,只在一侧带了朵珠花。她久病初愈,脸上寡淡,人也瘦了好些。穿上一双高底鞋行走,便觉得人在空空的袍子里摇晃。 芳春在门外候着,摇光屈膝给她行礼,方蹲下一半就被她扶着起来了。芳春对着雪光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颔首笑道:“很妥当。姑娘见着太皇太后,不必害怕。咱们太皇太后是极慈和的老人家,常念着姑娘,姑娘家里如何侍奉太夫人,今儿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一样。” 骤然提起玛玛,摇光心里好一阵难受。那日家里人心惶惶,任她怎么哭、怎么闹,玛玛也不搭理她,一任宫里来的人将她半推半拖上马车。如今也不知道家里是个怎样个的情形,只知道阿玛犯了大事,可舒宜里氏的人不至于死绝了,玛玛总还能够被奉养妥当。 等她能够找着机会出宫去,她头一件事一定是去找玛玛。她已经想好了,不管日子多么难,多么苦,只要能跟着玛玛一块,她都能咬牙挺下去。阿玛额捏不能孝敬玛玛,可她还能。 太皇太后已歇过午了,正盘腿坐在西暖阁的炕头上吃茶,听见帘子举起的响动,忙放下茶盅,由苏嬷嬷搀着下炕去,芳春已领着摇光过了隔障。摇光站在地心,屈膝行了大礼,深深一拜:“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万福金安,福绥绵长。” 黄地栽绒的大地毯上,密密麻麻是万字锦的纹样。西暖阁里熏着奇楠香,匍匐在地衣上,一股香味慢悠悠荡进七窍,让她没来由感到心神宁静。 这一礼行完,也算是全了规矩。苏塔和芳春一左一右将她搀了起来,几步远外那位穿着茶色缂丝花鸟纹暗花绸白狐皮袍的老太太,便是太皇太后了。 “好孩子!此番是受了苦了!”太皇太后将她护在怀里,忍不住滚下泪来。老人家的怀抱总是温暖,摇光温顺地倚着,恍惚间好像倚在玛玛怀里一样。小时候去给玛玛请安,玛玛总是把她拉在怀里,絮絮说着话。那是一天中最可爱的温存时光。 苏塔和芳春劝了好一阵,才慢慢劝住了。太皇太后拿绢子替她擦着眼泪,半拥着领她上炕去坐,她却辞了,盈盈立在炕沿旁。她亦是哭过,眼睛红了一圈,浓密的眼睫垂下来,尚且泪光莹然,令人觉得心疼。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不由道又是感叹又是伤怀:“多么体面周全一个人!任谁见了不喜欢?在家里也是作金玉一般养大的姑奶奶,如今受了这样多的苦……”太皇太后说着,又忍不住滚下泪来。 摇光接过苏塔奉上来的绢子,捧到太皇太后跟前,软声道:“奴才见了太皇太后,便同见了家里的祖母一样亲切,这是奴才的福气,奴才不苦。” 她才出了病里,声音还有些低哑,此刻温言开解,如同三月里摇摆着花枝的暖风,哀婉幽回,惹人怜惜。 太皇太后拿帕子拭干净眼泪,搂着摇光,怎么看也看不够。这姑娘笔直的身条,眉眼间是舒阔的神色,凝神站着纹丝不动,到底是积年大家子里养出来的端方。想来她还不知道家里的事,好歹进了宫来,再重提也是伤心,不如索性瞒了下来。太皇太后越看越是喜欢,抚着她的手道:“姑娘家,穿得太素净了,竟比我这老婆子还要素净上几分,这怎么成?我年轻时有几身衣裳,回头让苏塔翻出来给你,十六七岁的姑娘,就要桃红柳绿才明媚好看。横竖你如今在慈宁宫里,什么也不用怕,我喜欢你跟什么似的,从今以后,自有我来疼你!” 摇光一一应下了,她垂着眼,可以看见太皇太后茶色袍子上的缂丝花鸟,那是极精细的活,她常听人说,一寸缂丝一寸金,这样一件衣裳,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这便是天家的堂皇富贵了,可是任凭织造手艺怎样灵巧,衣裳上的鸟终究飞不起来。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无端生出这样的心思来,忙极力压了下去,殷殷答了声是,眼里氤氲起湿意来,“如今奴才进了宫,不能在玛玛跟前尽孝。奴才见了老祖宗,就跟见到奴才玛玛一般,心里只觉得亲切极了。” 她这是铤而走险的说法,存着些自己的心思。太皇太后与舒太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只是太皇太后当选入了宫,舒太夫人赐花儿嫁了人。往年在家里,玛玛常与她讲过去的事,积年的姐妹虽然长久没见,在那段青涩的闺阁岁月里生出的情分,多少年也不会变。她盼望着太皇太后能放一回恩典,让她出宫去侍奉玛玛,却又知道这样的念想如同蜡烛上偶然结出的一星儿灯花,毕竟微茫。 太皇太后瞧了芳春一眼,芳春轻轻摇了摇头,太皇太后便知道,她玛玛没了的事情,眼下还没人告诉她。听她骤然提起朝晖,太皇太后满是慨然,跟着回忆起往事,眼里仿佛也生出几分光亮来:“你如今在我跟前,我也当是见了她一样。你只管把我当做你亲玛玛!如今你暂且见不着你玛玛,只管安心跟着我。不论我见了你怎样喜欢,单为着你玛玛,我也必会护你周全。” 摇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泪水在眼眶里润得久了,渐渐生出几分死心塌地的无望。她觉得脚下虚浮,勉强站定了,低低道了声“是”,就听得太皇太后问她:“家里起小名没有?” 她便轻轻点头,答:“打小阿玛给起的,叫错错。” “错错……”太皇太后细细念了两回,由衷地笑道:“这个名儿好。” 正絮絮说着话,迎着天光,看见有人正过了那花梨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玻璃隔断,转入西暖阁来。
第5章 无情有思 皇帝穿着一身佛头青江山万代纹暗花缎羊皮常服袍,外罩着件石青色素缎白狐肷皮常服褂,貂皮缎红绒结子暖帽下是一张如光风霁月般的脸,朗眉星目,行止如临风玉树,萧萧肃肃。 太皇太后笑骂道:“堂堂皇帝,也学起听墙角,说出去让人怎么瞧?”又问:“在外头好一会了?” 皇帝笑吟吟向太皇太后见了礼,摇光早早福下身去,心里五味杂陈,一层一层的情绪漫上来。她只觉得脊背发冷,四肢百骸如针扎着一般,生出密密麻麻的痛楚来。 太皇太后道了免,示意皇帝炕上坐,苏嬷嬷亲自敬茶上来,皇帝在炕上欠身,算是谢过了。他托着盏子抿了口,才道:“并没有多久,老祖宗好兴致,孙儿贸然进来搅扰了,反倒不好。” 他见太皇太后身边站着个人,便知道是舒宜里氏,太皇太后将人接了进来那日,遣人上养心殿知会过他。彼时他虽盛怒,却也不敢拂了太皇太后的意,如今头一次见着,也不过一哂,淡淡道:“伊立罢。” 摇光的手里生出冷汗来,掖着手轻轻作颤,太皇太后瞧在眼里,让芳春给她拿了小杌子来,就坐在自己下首。太皇太后知道皇帝因硕尚的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因此也不打算遮掩,干脆把话说敞亮:“这是郑济特氏的孙女,算来你们今儿也是头一次见。皇帝,往后她只在我身边,旁的事再与她不相干。” 皇帝原先没留意她,此时才仔细见过了,只觉得眼熟。乍然见她抬眼,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盯着,仿佛直直要盯进他心里去。前几日临溪亭惊鸿初见,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却不想原来是她,原来竟是她。 皇帝不过一瞬的怔忡,很快又回过神来,正色端坐,沉声道:“硕尚勾结外敌,贪墨巨万,犯的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太皇太后宽宥于你,免你死罪,你须识抬举。往后在慈宁宫,仔细奉上,安分守己,勿生非分之想,起愤懑之心。不然,任谁也保不了你。” 还是那样平淡的声调,与御花园里的没有什么两样,也是用这样的声调,一句一句剜着她的骨肉。她只知道家里犯了事,却没料到犯了这样大的事。勾结外敌,形同谋逆,便是乱臣贼子,她如今侥幸偷生,又有什么资格来恨? 赫赫天威,当真是赫赫天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以她不能恨、不能怨,还得满心欢喜,行礼谢恩。 摇光朝皇帝叩首行了大礼,朗声道:“奴才谨遵万岁爷训示,代舒宜里氏一族,叩谢天恩。” 她俯身,将头死死按在栽绒地毯上,眼泪便无声地淹没进那细密的绒线里。万字不到头的纹样密密麻麻,如此扎眼,似乎在这一份喧闹的广阔面前,容不下她那一点不足轻重的悲喜。 皇帝就坐在炕上瞧着她,瘦瘦的人,嘴角紧抿着,深深叩首。溶溶天光里她有那样清丽而舒阔的眉眼,雪光照亮了她半边脸,勾勒出玲珑的轮廓。 皇帝端起茶盅吃了口茶。慈宁宫中向来用小龙团,取其古朴清气,今日不知怎么,才尝了一口,便觉得茶汤腻在嘴里,滚涌上一层一层的苦涩,直直逼入喉头。太皇太后终究不忍心,说好了好了,“快起来吧。何必这样紧规矩。我见了她喜欢还来不及,你却狠心斥她,我头一个不依。” 皇帝没有则声,草草应了“是”。 外头的雪愈发深浓,从里头望出去,连原本颜色鲜明的红墙黄瓦也被盖住了七八分,只余下几笔疏廓的影子,倒像是前人的写意画。皇帝有了要走的意思,起身复行了一礼,回道:“皇祖母好生养息,孙儿这便告退了。” 太皇太后颔首允了。皇帝本就清瘦,这几日前朝并不太平,好几门子事搅在一起,打压制衡、加恩行赏,那高高的御座下头臣工俯首帖耳,实则不知道存了多少腌臜心思,如今眼下生了圈乌青,盖也盖不住。她不免心疼,劝道:“机务巨万,也要保重圣躬,那折子是一日能尽瞧完的么?”叫过摇光来,“替我送一送你们主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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