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也欠身微笑,“那时姑姑告诉我要不自弃,在慈宁宫也是姑姑们照顾我。”她顿了一顿,还是道:“姑姑,端亲王好么?” 芳春说:“端亲王被罚去上驷院喂马了,不过眼下称病,且受了廷杖,还在府里养着呢。”她握上摇光的手,切切道:“既然已经做好决定,就不要再犹疑。你是不是在主子跟前,向他求情了。” 摇光点了点头。 芳春又道:“先前我冷眼看着,主子爷心里存着气。端王此番明着眼弹劾绰奇,多半是因为当年绰奇弹劾你阿玛的缘故,主子爷心里怎么想?绰奇咄咄逼人,朝堂上不放手就罢了,还递膳牌逼到御前去,让主子爷赏了他个一等公,做主子做到这个地步,不是不委屈的,杖五十已然算开恩了。主子爷真心诚意待你,你也要明白他的心意。” 摇光默不作声,轻轻说:“姑姑,我知道的。” 尔后又絮絮说了些旁的事,慈宁宫还有差事,芳春不便久留,只坐了片刻便要走,摇光一路送她到门口,芳春按住她,笑道:“不必再送了。” 她的眼眶却有些湿润了,屋外春风浩荡,却与她之前所见的不同。毕竟这是养心殿,不再是慈宁宫了。乍然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初初入宫的心境,如同一团轻而薄的柳絮,如同漫无目的的漂萍。 她拉着芳春的手,眷恋不舍,难得露出些小儿女情态,“劳烦姑姑替我请太皇太后安,我问苏嬷嬷好,问蒲桃、烟锦二位姐姐好,问…宝爷好。” 芳春心里也伤感,临风洒泪却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背过身悄悄将眼泪揩掉了,又抽出绢子替她揩,强颜笑道:“好了,也不是见不着,倒是宝爷,腻你惯了,找不见你,恐怕要闹。” 她轻轻地,却是十分郑重地嘱咐:“姑娘也要好好儿的。” 摇光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芳春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这才提起袍角,领着宫人走远了。 真奇怪,还没到暮春,也有伤怀之意。也许是知道虽然即将进入全盛的春天无限好,也终会有流散的一日。她抚着门,迎风站着,天宇澄净瓦蓝,时有飞鸟划过,奋力振起翅膀,一声长鸣。 “你就是摇光吗?” 她闻声回头,却见一个葱绿袍子的宫女,正站在廊柱旁朝她笑,摇光仔细分辨,打起精神,也笑了,“咱们见过是不是?” “算你有记性,还没忘了我!”锦屏走上来,毫不客气地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爽朗一笑:“多谢你那方子,我配了药,竟然半点也没留疤!”她说着就要伸出手来给摇光看,摇光果然对着太阳认认真真地找,十分骄傲:“是么?我就说我这方子再不错。” 锦屏又问:“你也上御前当差来了吗?”摇光点头,锦屏便说:“我本就是御前的人,只是因为得罪了人,才放到四执库的。后来我师父年纪到了放出宫,我就又回来了。如今你也来了,咱们以后做个伴,怎么样?” “那自然是好啊,”她快活地应下,笑眯眯地说,“以后还要多仰仗姐姐。” “你在什么上头当差?”锦屏又问。摇光答:“笔墨上。”锦屏想了一想,“这倒是个新鲜差事,我在茶水上。你放心,万岁爷的性子温存得很。”她反倒露出憧憬的笑来,“待人也和和气气的,说话也温柔。” 摇光心下纳罕,待人和气温存,好像寻常时候是这样,只是生气起来,那眼神冷得跟冬天檐下的冰棱子一样,远远地瞧着你,恨不得戳出俩窟窿。 她悄悄扮了个鬼脸,倒被锦屏觉察到了,不免笑着睨她,“怎么,你不信吗?” “信,我特别信。万岁爷好极了!”她老老实实地装傻充愣,看着她,一副认真极了的模样,脚尖却挫着地面,饶像个犯了错在大人面前装傻充愣的孩子。 锦屏看着好笑,正要说话,远远听见声响,那是御驾将要回到养心殿的信号。锦屏不便再多话,匆匆往御茶膳房,准备皇帝的茶水糕点去了。 摇光记着来顺教她的话,也往东暖阁去。皇帝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暖阁,尚衣的先捧着便服袍进去,伺候皇帝盥洗更衣,紧接着便是茶水上的进去奉茶。德佑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她才知道该自己进去了,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硬着头皮,进了东暖阁。 皇帝正俯身看炕几上的桃花,到底风和日暖,一夜之间开了好些。一场大雨之后空气更湿润也更干净,催得芳菲一片,满目都是绚烂的春色,倒令人心旷神怡。 摇光走到御案旁,量水来磨墨,新贡上来的墨锭浓郁深曜,上头有金粉描出的“惠风和畅”四个字,飘逸雅致。 皇帝回过身来,看见是她,愈发怡然。只觉得满心满肺的熨帖舒畅,当得上惠风和畅四字。他含笑走到御案前,见她已然磨好一砚新墨,便取笔来蘸,取过一张桃花粉笺,从容落笔。 摇光好奇,想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又牢记来顺再四教过她的规矩,主子写什么、折子上的字,都是看不得的,看了就犯忌讳,那是大错。她只好一板一眼地低下头认真磨墨,实在忍不住了,悄悄用余光瞥一瞥他运笔的走势。皇帝身上的衣裳是新换的,惯常用沉水香熏过一道,澹泊宁静的香气,若有若无,混着案前芙蓉石香炉里焚的香,也有一股岁月静好的况味。 皇帝早留意到了她时不时短暂停留的目光,心下只觉得无穷欢喜,又有些好笑,轻轻地拿手肘碰了碰她,低声说:“看得的。” 她果然放下墨锭就来看,皇帝有一手好小楷,清丽有风姿,此番落笔却飘然潇洒。只看那笺纸上写的乃是《西京赋》中的一段,她却不觉红了脸。 消氛埃于中宸,集重阳之清澄。瞰宛虹之长鬐,察云师之所凭。上飞闼而仰眺,正睹摇光与玉绳。将乍往而未半,怵悼栗而怂兢。非都卢之轻趫,孰能超而究升。 皇帝暗暗发笑,却仍是一本正经,十分疑惑地“唔”了一声,故作不解:“怎么了,这天儿很热吗?” 她的声音低如蚊呐,“不热。” 皇帝便不再说什么了,待纸上墨痕干透,才小心地将它放到一边去。初春日暖,那太阳仿佛也照进心里去了似的。这正是好时节,檐下鸟雀呼晴,暄暄然如同一盏上好的酒,连人也被烘得暖融融。 皇帝在批复折子,东暖阁里寂静无声,间或听见“哗啦”一响,那是皇帝翻动纸张的清脆。刚刚临了一半的《西京赋》,“摇光”二字就落在阳光下,辉映着皇帝的笔端风流。其实应该是“瑶光”的,只是他偏要这样写,偏要给她看。 昔时阿玛斟酌她的名字,因为她在家里行七,摇光也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七颗,故而取了这个名字。她生在夏天的夜里,金波淡,玉绳低转的时节,阿玛在门外等着,抬头一望,就看见了北斗七星。 摇光,摇落的光影,故而有个乳名,叫做错错,取光影璀错之意,更有藏拙的味道。时人皆不喜欢错,两个错字放在一起,看着十分不好,可是仔细品来,错的错,即是对。隐去锋芒,韬光养晦,反而能走得更长远。 她有一瞬间的惘然,却听得皇帝低声说:“我的名字叫定晔。” 摇光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循着声音去看他,不料迎上了一双极清亮的眼睛,闪烁着顽皮又期待的光芒,正笑意吟吟地,偏过头望着她。 她恼羞成怒,气鼓鼓地从明黄匣子里抱出一沓折子,堆在皇帝的手边,毫不客气地道:“写您的字!” 皇帝眼里期待的光瞬间寂灭了,转而变得十分惨淡,他哀怨地望了一眼她,见她如此冷漠,如此铁面无私,如此循规蹈矩,内心委实伤感了一回。人君之道,漫漫多艰矣!只好继续提着他的笔,在折子上闷头批“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儿白日里看的折子竟不及往常的一半,更有些大臣啰里啰唆,芝麻点小的事往往要洋洋洒洒地写上好几页,有些则大肆吹嘘天子的善政,有些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写不好字,跟竹节虫似的趴在折子上,还有些满洲的老臣,年纪大了,句法不通,偏偏还要坚持自己写,以表对主子的忠心。 皇帝遇事不骄不躁,镇定自若的性子,也许就是积年累月这么磨出来的吧! 快到亥正,皇帝才勉强住了笔,来顺将明黄的匣子恭恭敬敬地托出东暖阁,笔墨上、茶水上的差事也总算结束。摇光替皇帝将御案上的文房归置好,锦屏带着茶水上的女子给皇帝敬一盏牛乳茶,二人互相递了个眼色,一起躬身告退了。紧接着便是尚衣司衾的差事,皇帝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索然无味地起身,看见她却步退出东暖阁,又忍不住怅然地长叹了一口气。 砚台下露出一点点白笺,皇帝愣了一愣,李长顺却已经迈过正殿,就要转来东暖阁了,皇帝眼疾手快,从砚台下抽出那张纸,面不改色地握在了手心里。他将手背在身后,佯佯地走过穿堂,往又日新去了。 这一路真是走得心惊肉跳,他有点埋怨她,做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又害怕不是她写的,这些日子总是患得患失的,毛毛躁躁,的确不大有人君的威仪。不过有一点是实打实的,那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欢喜,于是连脚下的步子都变得轻快了好多。李长顺与德佑一左一右在后头跟着,彼此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默契地把头低下去了。 皇帝在榻上安置好,司衾司帐的人撤下帘幕,吹灭了灯,上夜的小太监将铺盖放在又日新的外头,皇帝睡觉时不喜欢屋子里有人,经年累月都是这样。一众奴才们都各自悄无声息地退下,这扰扰了一日的养心殿,也就重新归于寂静。 皇帝在帐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声响,一国之君做到这样真有些跌份子,也真熬可。他寻常不大留心这些,一天的政务处理完,说不困那是假话,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却格外地精神抖擞,连他们关门的声音,都是那样的悦耳好听。皇帝小心翼翼地从帐子里伸出一根手指头,将帐子拨开一条缝,探眼去看,屋子里果真没有人了,这才蹑手蹑脚地掣帐子下榻,趿着洒鞋,挪到对面的炕上,借着外头的天光,从袖口里拉出那张笺纸。 外头小太监耳朵尖,听见细细簌簌的响动,又不敢惊扰了皇帝,只好轻轻地叩门,低声问:“主子爷有吩咐?”皇帝倒险些吓破了胆,好奴才,一声问抵得上西北的十万大军了。他颇为尴尬地嗽了一声,义正言辞地说“没有”,那小太监便不再说话。 皇帝抚着心口,将四方笺纸展开,齐整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颇有卫夫人的风骨。却也不是什么旁的话,只是一首诗。 金陵郁迢递,行旆暧悠悠。 兰台清露集,松庭积霭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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