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回修渚,朱凤矫崇丘。 离离曳青绶,晔晔振彤驺。 远甸芳风散,神都旭景浮。 临轩结冲想,还车宁久留。 皇帝唇角的笑意愈发深浓,一点一点地蔓延到眼角眉梢,他用指尖碰上字迹,仿佛是碰着她的手一样。天子的名讳,没有人敢直呼,就算是书写也必须缺笔。自从阿玛额捏都过世,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玛玛一个人,可以叫他定晔了。 真好,他再四地看,她并没有缺笔,晔晔两个字写得端端正正的,他都能想到她执笔时认真的模样。皇帝将那笺纸覆在心上,珍重万分,不觉向外看,月亮高悬天幕,洒下满庭的霜华。 寂静的宫苑别有一种渊穆的美,遥遥瞥见值房里灯火辉煌,那是晚上当值的小太监们的夜场,春风浩荡,迎面带着些淡淡的花香,酝酿着温柔缱绻,没来由令人心情舒畅。李长顺不紧不慢地走着,德佑落后半步跟在后头,颇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说:“师傅,我觉得主子最近,忒不对劲。” 李长顺摸摸下巴,表示赞同,德佑还是忧心惶惶的,“要不要请太医哇?” “谁知道呢?”李大总管耸耸肩,觉得今儿月色尤其好,就连空气中泛滥的花香也尤其好,他快活地长舒一口气,忽然顿住步子,回过头看了一眼又日新的方向,了然一笑,“也许是春天来了吧!”
第66章 渐觉年华 平亲王因着上回替端亲王求情的缘故, 把腿给跪坏了。今儿递膳牌的人少,皇帝匆匆见完,便微服出宫, 去平亲王府上探视。 御驾到了家门口,虽然不比寻常天子出行,还是大门洞开,一路儿到底。平亲王太福金领着平亲王福金并王府长史一干人等皆在门内跪迎,皇帝忙亲自伸手去搀平亲王太福金,两下里又互相让了好一会子,皇帝才走在前头, 由王府众人簇拥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正堂。 太福金请皇帝坐定了,皇帝又让他们坐,太福金这才敢坐在下首, 平亲王福金亲自接过使女奉上来的茶盏, 向皇帝奉茶,皇帝蔼然欠身接过,又温声说:“弟妹也坐。” 太福金笑说:“承蒙主子恩德,成曙腿脚不好,不能尽人臣兄弟之礼, 出来相迎。我已命人抬了他来了,请主子稍待。” 这一个“抬”字,用得不可谓不惟妙惟肖, 皇帝反倒很惭愧,他说不必, “朕再坐一坐, 亲自去瞧他。”随后又道:“他是最稳重不过的一个人, 又顾及兄弟情分。那日随着一众兄弟们在养心殿外跪着,别说你们,就连朕也心疼。可是叔母,您是最深明大义的人,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太福金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说我省得的,“那日我让媳妇带着我,上老姐姐家里瞧她去了,我真是心疼。主子心里体念宗室,成明那孩子让主子为难了,主子还费尽心力保住了他的爵位,老姐姐说她感念主子、老主子,只是碍于身子不好,没法子入宫向老主子、主子谢恩。惟愿他们兄弟几个都能尽心竭力,好好替主子效力,我们便再没有什么旁的想头了。” 他们说着,又到上房去瞧平亲王,原本意气风发的儿郎窝在床榻上,反而多了些萎靡之气,屋子里满是药味,平亲王听见声响,便知道是皇帝来了,他挣扎着要下榻来给皇帝问安,皇帝伸手按住他,轻声说:“咱们兄弟不拘外礼,且躺着罢。” 平亲王说是,又看了他妈一眼,太福金会意,领着福金与伺候的奴才们都在外间等候。隔断里间只有他们两个,平亲王望了皇帝好一会子,又看了看自己的一双腿,终究忍不住,狠狠捶着床板。 皇帝亦是心酸,“你尚且年轻,不要耍小性子,更不要自怨自艾,调理好了身子,往后还长远。朕知道你们心里恨,你恨,你哥子们恨,朕未尝不恨?时候未到,就要沉住气。” “我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双眼睛发红,积攒着泪意,“那杀才咄咄逼人,变着法儿羞辱咱们,在朝堂上让主子难堪。哥子正是该一展抱负的年纪,却落得个上驷院喂马的下场——难道他要喂上一辈子的马吗!” 皇帝语气沉笃,反问他:“难道他会吗?” 皇帝却笑了,顺着帐幔上的光影,将目光投得远远地,投到窗外的院落去,声音沉澹如檀,“蜗居于室的人,虽然图个安稳,一辈子也就看得见这方寸天地,不出去摔两跤,怎么看见壮阔河山?”他顿了顿,转而看向平亲王,“没受过磨折,去经受经受,磨一磨性子未尝不好。否则下一回,不是绰奇,也会有别人。” “那你呢?”皇帝的目光如同雾隐群岚,可见群峰苍翠,凛然的寒意不过一转,继而便是一片和风霁月,“冬天都熬过来了,怎能错过三春胜景。还没到分定的时候,有什么可着急的?别拘囿于眼下,自己挣扎自己。谛毫末者不见天地之大,审小音者,不闻雷霆之声。” 从平亲王府上回来,怕误了昏定的时辰,又怕老太太担心,故而皇帝并未回养心殿,直接改道去了慈宁宫。在主子不在的这大半日,宫女太监们忙完了手头的差事,也乐得清闲,锦屏带了糕点来瞧摇光,见她正在窗下做针线,大大咧咧将食盒隔着窗子递了进去,继而探头问:“做什么呢?” 她不知怎么脸却红了,低下头说:“没什么,原是我偷懒,年节该做完的活计反而留到今日。” 锦屏也不追问,笑盈盈道:“我老想和你说说话。自从我师傅出宫了,我在养心殿也没旁的熟人。你得闲吗?” 摇光忙点头,“我也正想找个人说说话呢,姐姐屋里请,我沏茶招待您,哪儿有隔窗子待客的道理。” 锦屏便从善如流,进屋里来,二人相互见了礼,手挽手到炕上坐,她见摇光屋子里收拾得齐整,窗明几净的,便是寻常坐着,炕几上都焚着香,不由凑近了细闻,“好香!我当时看你便觉得不一样,想着你到底是慈宁宫跟前的,还没细问你,老姓儿是叫什么的?我看你亲切,说不准还能攀上亲呢!” 她仍旧是从容的模样,面上也挂着笑,可是眼里的神采,到底与以往不同了,她轻轻道:“老姓舒宜里。” 舒宜里氏出的什么事,宫里宫外不是不知道。那的确是惨,一大家子说没了就没了,死的死,散的散。锦屏知道这话问错了,小心地觑着她的神色,又忙找别的话来开解她:“你会认字儿,可惜我不会。有时候主子说一些文绉绉的,我都听不大懂。”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能告诉我,锦屏是哪两个字吗?” 摇光说好,就用手蘸了茶水,在炕桌上对着天光写她的名字,边写边听得她说:“你还没来的时候,主子也曾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如实说我叫锦屏,他念了一句诗,我却不懂得。” 摇光写好了,锦屏便靠过来看,仔仔细细地端详,生出欢喜的意味,一面也跟着蘸茶水学起来,摇光便含笑教她笔画,又想了一想,说:“可是‘马息山前见海棠,群仙会处锦屏张’?” 锦屏却摇头,“仿佛有个酒字,你再想一想?” 有个酒字?她费力地思量,都怪从前在家里贪玩,只爱看闲书,戏文话本子记了好些,诗词上头仿佛不太得力。锦屏见她费力,反倒“嗐”了声,“都怪我,想这些来招你。罢了罢了,不着急在这一时。” 忽然有一阵风过,柔和的,隐约有花香。这种感觉如同片羽吉光,只盛放在一刹,倏忽便越过窗棂,越过宫墙了。摇光贪恋那瞬间的沉醉,忍不住也跟着往外头望,但见重重叠叠的明黄琉璃瓦后檐角高耸,天朗气清,隐约能看到宫墙外的山岚。 她忽然福至心灵,笑着拉住锦屏的衣袖,说:“这个再不错,有姐姐的名字,也有酒。”锦屏便睁大眼睛认真听着,只听她徐徐念:“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她的声音清脆好听,伴着晴光更怡人。她注意顿挫,笑吟吟地念着前人的词句,锦屏便含笑听着,说是,“我听着耳熟,兴许就是这个!可是调子却不大对——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讲究,主子爷那日念,我听着却很伤怀。” 她偏过头,满是艳羡的目光,“你们诗礼人家出身,到底不一样。不像我,大字儿不识一个,有时候主子与我说话,我都听不懂。” “人人境遇不同,譬如姐姐的好,我却学不来。姐姐知道什么茶配什么盏子,知道万岁爷什么时候吃什么茶,在御前当差可不是容易事,姐姐的差事比我难千万分,还当得妥妥贴贴的,我真是佩服姐姐。” 锦屏掩嘴直笑,还忍不住打趣她:“是了,我还知道这宫里该往哪走,你却不能!” 摇光想起上回的事,不由也笑了。 锦屏又问:“这诗是说什么的?”摇光道:“这是小晏的词,与诗不同的。讲的是相思。心爱的女子不知去向,只好在梦里相寻,酒醒了却更添惆怅。” 锦屏仔细地揣度着,嘴里重复念着“酒醒长恨锦屏空”,摇光听着她念,不觉出了神。 皇帝是酉末时分回的养心殿,更衣盥洗毕,弥勒赵便按着钟点来递绿头牌了,皇帝匆匆瞥了一眼,照例叫去。尚衣的人捧着衣裳出殿,锦屏便来敬茶。 皇帝接过盏子,慢慢地吃着,让来顺把折子匣放在炕几上,锦屏笑着陪皇帝说话,因说:“到底是养心殿龙气旺盛,这桃花儿开得真好。” 皇帝本就乏累了,闻言看了一回桃花,也笑道:“是时和气暖,到开花的时候了。” 锦屏又笑道:“上回荣王殿下送桃花来的时候,还没开得这么旺呢。如今花也开了,主子也高兴。” 皇帝气定神闲地坐着,“哦”了声,不觉问:“朕高兴么?” “主子这一向常笑。”锦屏应承着,问得一阵帘幕窸窣,却是摇光进来了,她朝摇光递笑,悄悄比个手势,摇光便知道皇帝今日心情还不错,悄悄松了口气。 锦屏奉完茶,在一旁侍立,皇帝见她进来了,不由含笑,李长顺识趣,看了一圈,殿内的人便都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摇光不觉脸红,皇帝却还是如常的神色,只是眼角眉梢如和风霁月,端然清朗,皇帝倚着大迎枕道:“今儿不在那边,把要紧的东西拿到这边来,别忘了那个芙蓉石的香炉。” 摇光应是,皇帝便看着她拣择,见她从香盒里用香匙舀了两勺香粉,放在银片上,又仔细盖好了。她新奇地打量那香炉,不由轻轻一笑:“芙蓉石大件难得,用来做香炉,奴才从前都没见过。” 皇帝颇为骄傲地挺挺胸脯,可惜她背对着他,并未看到,皇帝有些难过,不过很快又自我调整过来,说可爱吧,“我原先收着也觉得可爱,春天拿出来正好,你看它是不是有海棠色,配藏春香。等夏天也能用,配莲蕊香,都是得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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