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这样过下来,彼此也习惯了,心照不宣地知道,如果不出差错,这辈子都将这么过下去。 贵妃忽然觉得很好奇,那一位后来去了养心殿,究竟是怎么自处。年深日久,佳偶难免成怨偶,到了那日,她的心境,只怕与自己无差。 贵妃盈盈向皇帝福礼,知道皇帝不会与她一道出慈宁门,她也从没有这样的妄想。搭上宫婢的小臂,高底花盆底迈得端方且无声,就连鬓边的步摇也是纹丝不乱,提袍沿着石阶,在浩荡晚风中绕过影壁,身影便瞧不见了。 皇帝静然看着暮色,暮色苍茫,偶有几星寒鸦飞过。人站在廊下仰头看,看见的是四四方方的天空,想望得远一点,除了重重宫阙与溟濛的山形,再没有其它。 年迈的祖母从暖阁里走出来,走到他的身边,老太太声音温敦,有惯常的亲切,可是一味地被这种亲切遮了眼,也会忘了其下暗藏的锋芒。 老太太问他,“夕阳西下,倦鸟也到了归巢的时候,你还不走么?” “孙儿在等她。” 太皇太后笑了,“你知道你走的道路不易。这个人也许你已经等到,也许穷尽一生也不可触及。你只看见了山形远近,看不见沟壑万丈。” 他的声音从容坚定,干净澄澈,如同扫尽万里涓埃的河汉明明。 “千山万川再难,总要涉险去漟。尽我力,全我志,便无悔无怨。” 皇帝回过头就看见了她,她站在老太太身后,仿佛还是初见的模样,眉眼沉静,乌黑的发间,羊脂玉的小簪温莹生光。 皇帝笑了,放下一身的疲惫,对她说,“走吧,咱们家去。” 春夜融融,御驾逶迤无声。李长顺将一盏羊角琉璃宫灯递给摇光,向她递了个眼色,便默默地退到后头去了。那灯光映在春袍上,随着步履的行止荡漾出滟滟橙芒,皇帝走得缓慢,仿佛是在等她似的,待她终于走到他身后,他便顿住步子,从容地从她手中接过宫灯,照亮他们的前路。 春风和软,拂过鬓角,毛茸茸的,就连呼吸都放得十分轻。天愈暗,灯笼的光就愈发明亮,彼此之间什么也不讲,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安静地走下去,走不到尽头一样。 皇帝的声音温柔,与她絮絮地说起亲耕,说起畅春园的桃花林,说起去年冬至的盛景,“今儿亲耕的时候,我就想着,等时候合适,在畅春园种一片桃花林——现下来不及,等到秋天,咱们一起去吧。还有冬至,每年冬至的时候,阳光会逐一点亮乾清宫‘正大光明’四个字,耀眼辉煌。” “可惜去年没能带你去看一看。”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就着灯光看她。眉眼蕴藉,他伸手拉住她的,她的手却生凉。 皇帝试图抓住一点微渺的希望,一星灯火在他眼里明亮如炬,他低声说,“我并不知道你心中所想,可我还是那句话,与人承诺,最忌讳的就是不定。世间河山万里,还有那样多的好风景,我想与你一起看。” 他眼神真挚又珍重,珍重到无以复加,“请你相信我,别舍我,错错。” 而她只是听着,他明明用那样轻缓的语气,充满对来日的希冀,她却只能听出一层又一层的悲怆,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刀,贴在心口,一点一点地磨磋着皮肉。 万寿节的热闹,其实从三月初就隐约可见了。但是宫里的忙碌并不是大张旗鼓的,一切井然有序,各部各司按着惯例行其职,纹丝不乱。 万寿节前三日与后四日是花衣期,前朝文武大臣着蟒,后宫妃嫔在当日着吉服。毕竟是大节,宫女们也被允准穿得比平时华丽些,太皇太后顾念着摇光,怕新裁的春袍太素净,特地让芳春送了衣裳坎肩儿来,藤萝紫配柳叶绿,茶色配柿子红,衬得人明丽活泼。 皇帝黎明即起,茶水上的人伺候进膳,这是要预先垫一垫的,不然过会子去太和殿受群臣的贺,要一直捱到下午乾清宫开宴,才勉强能吃上口饭。锦屏师从毓景,知道该备上什么糕点,领着一列宫女子捧着五福捧寿的剔红描金漆盘,规规整整地迈入东暖阁,齐声给皇帝见礼贺寿。 皇帝心情不错,抬手叫免。外头天也才濛濛亮,愈发显得室内烛光旖旎。他只穿着一件倭缎佛头青福寿双禧纹常服袍,盘腿在临窗的炕上坐着,由锦屏侍奉进了早膳,却不急着让人换衣裳。李长顺将下巴一扬,早早在廊下候着的宫人们便依次入内,按照不同的职属,向皇帝磕头贺寿。 主子生辰是大日子,阖宫上下皆喜气洋洋。宫女子们没有一个是不爱漂亮的,今儿大清早来给主子贺寿,都往好看来打扮。在往常这是要重重地论罪,可是今儿不一样,今儿打扮得越喜兴,主子看了也就越高兴。 便连一向稳当的锦屏,也穿了簇新的春袍,檀色的流波锦,八仙暗纹错落有致,外罩齐腰小坎肩。绾得齐整的发上,还簪了朵蛾子绒花。 皇帝边进茶,边含笑叫他们伊立,李长顺与德禄在一旁将早就备好的赏赍发放给他们。皇帝坐在上首看着,目光越过人群,一眼便看见了她。她穿得很素净,与旁人不同,除了照常的盘辫,羊脂玉簪子,便是身天缥色的长袍,在花团锦簇的人群里,显得那样不合时宜。 皇帝很想留她说话,可是没法子。这一拨人请完安还有下一拨,他的目光只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可是从跪下磕头到起身,她都没有抬眼迎上他。 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手中的茶亦托不稳。皇帝复又敛下眉眼,目光渊静,不再多话。 圣驾至慈宁诣太皇太后,随后御太和殿受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和四海使臣的朝贺。山呼万岁之声络绎不绝,从万寿山到西华门,沿途官员人来人往,披蟒堆绣,炮仗声此起彼伏,这热闹竟能赶上年节。 小端亲王今儿仿佛不大好,也许是这一向喂马喂得太累了,皱着眉头小小声叫哎哟,平亲王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对着他后背重重一锤,大大咧咧拉过他,“我说哥子,怎么了这是?主子还没见着呢,就哎哟起了?” 荣亲王说你别闹他,举目四顾,见圣驾还没来,凑过去压低声音说,“自己个儿闹的。老早就跟咱们说喂马无聊,要喝酒,昨天非逼我和成晓带酒去看他,他一个人喝了好几坛子,险些抱着马粪就要上嘴。” 小端亲王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很老实地说:“您嘴上长个把儿其实更好。” 平亲王作势扇了两下,直往后退,“怪道我说有什么味儿呢,啧啧啧,哥子您真是荤素不忌,什么都要来两口。” “滚蛋吧你!” 他自从去了上驷院,整个人都比较低迷,今天好容易逗他多说了几句话,兄弟们都很称意。小端亲王见他们都只顾着笑,心里不知道怎么,也生出融融的暖意来。小时候被狗追着咬的一帮兄弟们如今蟒袍在身,各自入了官场,也还没有为名利迷了心智,变得趋炎附势。 他琢磨了会子,壮着狗胆说:“我肚子疼,怕待会进去贺寿放屁。你们谁站我后面,担待着点。” 兄弟几个眼观鼻鼻观心,按着次序,王公们分两列,站在他身后的该是全亲王世子成晓。成晓脸盘子都皱成破抹布了,斟酌半天,知道反抗无效,只好从荷包里掏出一对玉珠,默默塞进鼻子里。 小端亲王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但是鉴于不是塞在他自己的鼻子里,也就不便说什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更进一步,“所以……今儿下午乾清宫摆大宴,我要是实在忍不住,总不能在主子跟前方便吧?我妈病了,在家养着,今天没能来。虽然不是八十岁老母,但是好歹也有五十多。所以我要是溜号了,哥子问起,你们记得帮我找补找补。不然下一次见我,可能就不是在上驷院了。” 全亲王世子齉着声问,“那是在哪里?” 小端亲王很朴实地说,“宗人府大牢。”
第82章 君向潇湘 妃嫔们都换了吉服, 给太皇太后问过安后,聚在贵妃的钟粹宫,待前朝贺仪已毕, 她们便在懋贵妃的带领下,一齐往养心殿向皇帝贺寿。 李长顺照例在边上替皇帝回礼,皇帝则在东暖阁的宝座上端坐受礼。养心殿里素日没有这么重的脂粉气,皇帝爱天然雅趣,四时皆按时令焚香,或者单放瓜果,取其清气。今儿这么多娘娘们都进了东暖阁, 身上擦的香粉样式不一, 衣裳熏的气味也各不相同,还有荷包里放着香料的、甜丝丝的胭脂水粉,单闻起来并不觉得, 挤在一起, 那滋味,可不大好受! 好在万岁爷端方,怹老人家能忍得了军机处大男人身上的腌臜气,自然也能受得住扑面而来的脂粉气。只可怜李大总管屡次想要打喷嚏,碍于主子们都在, 硬是死死地憋了回去。 其实这么多年下来,翻来覆去,祝寿的吉祥话就那么几句。世家里出来的嫔妃还好, 略微能识得几个字,低位的嫔妃大字不识, 时常想要在御前说几句话, 都不能算是她们给万岁爷解闷, 反倒成了万岁爷替她们打发时间。 万岁爷宅心仁厚,知道后宫中人的艰难。故而妃嫔们来养心殿,除非很忙,万岁爷都愿意召进来说话。被困在宫里久了,不知道外头世界的颜色,最常见的不过就是谈论哪一种胭脂好,什么式样的钗环妙,又或者是妃嫔之间的闲话。万岁爷总是含笑听着,让她们说完,再怎样也不会动怒。等妃主嫔主说痛快了,让底下人挑些好东西赏,这一趟来养心殿也不算白来。 六宫众人得了皇帝的赏赐,个个高兴得很,就连素日谨严的贵妃亦带了几分笑。李长顺亲自引妃嫔们出去了,皇帝这才松泛下来,往四周望了一圈,并没有望见她,便假模假式地拿起笔,一旁的德佑是多乖觉的人,忙躬身说:“主子要写字么?奴才传笔墨上的摇姑娘来。” 皇帝脸上不觉红了,刚刚拿起来的笔复又搁下,这才十分矜持地将头点了一点。 摇光进东暖阁时,锦屏正伺候皇帝进茶,自打那天晚上之后,锦屏再没有与她说过话,就连偶然相逢也逢不到。也是,茶水上与笔墨上虽然同系御前,但是想不见面,自然有避开的法子。 其实说起来,锦屏算是她在慈宁宫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锦屏带她领略了这宫中的严寒,慈宁宫里看顾着太皇太后的面子,人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她就以为四处都是这样。其实并不是,这宫中有拜高踩低,有数不清的谋求与算计,譬如她可以一夜之间从养心殿被贬到四执库,被四执库的嬷嬷们随意使唤打骂,不当人看。 也是她,替她划破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涂抹掉所有的粉饰太平,将宁古塔的风雪、广化寺的孤寂,真真切切地带到她的眼前。 她应该多谢锦屏。 锦屏奉上新茶,向后退了几步,便看见站在一旁的摇光。摇光朝她笑了一下,反倒让她心慌,低头盯着皇帝刚刚换下的明黄五彩盖钟,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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