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子下的一双手不觉沁出细密的汗,宽阔的衣袖遮掩住她的不安与焦急,她仍让是从容的模样,和声笑问:“谙达还有示下没有?” 一旁的锦屏道:“谙达不如与我一同去茶膳房放食盒吧,我那儿让底下的丫头守着,再不会出差错,放在膳房,要的时候不周全,味道杂了就不好了。” 德佑颔首,算是答应了。摇光望着锦屏,一霎时百感交集,千万种滋味涌上心头,末了悉数化作深深的感激。她知道锦屏是想要帮她的,不然她也不会站出来帮她说话,也不会在言语间提点她,可以搬出太皇太后这个由头,更不会借着引德佑去茶膳房为由,替她拖延时间。 可是她现在什么话也不能对她说。 锦屏含笑看着她,眼底生出几丝羡慕与期冀。她好像隐隐约约知道摇光想要做什么,因为她的眼里又重新生出光彩来了。当时自己的确存了几分坏心,固执地要把舒老夫人早已过世的消息告诉她,看着她痛苦。锦屏原本以为只要她痛苦,自己就会很得意的,可是并不,她们一起陷入了无边的苦海,挣扎煎熬,如果她找到了能够摆脱的方式,锦屏不介意帮她一把。 晚霞如血,太阳终究看不见了。在夕阳暮色中凝视这壮阔的宫殿,高高的宫樯。檐牙雕琢,勾心斗角,荣辱盛衰往复,生动姣好的面庞、珍重又热烈的年少时光,都在其中,日复一日地消耗。 锦屏低下头,复又朝她笑,如同去岁冬天,她们在宫道里第一次相见一样。 她轻轻地托了一下摇光的手肘,对她说:“去吧。” 摇光的手刚刚触碰到角门,还是忍不住回头。锦屏的身影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在茫茫的晚霞中,化作一个小小的黑影。她朝锦屏去的方向,深深福礼,唇齿张合,道一声“多谢”,那声音却轻飘飘的,湮灭在禁城的晚风里。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两侧宫墙连绵,伴着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鼓乐之声,愈发显得渊默空旷。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不会不熟悉,沿着慈宁宫外围一直走下去,笔直的道路尽头,尚且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原地焦急地徘徊。 那是成明跟前的不换,见到她就招手,带她直接转过角门到了内务府跟前,一个老太监远远地瞧见了,扯起破风箱似的嗓子问:“谁啊——” 幸好她今儿穿的袍子素淡,颜色不外显,更何况本就是瘦瘦的一个人,站在不换身后,这样的天色,远一点都看不分明。不换远远地打了个千儿,喜气洋洋叫声谙达,“谙达您忙,我这儿教训人呢?”马上转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混球攮的猴儿崽子,让你做事不稳当!你配端主子的东西都是你上辈子积了大德!谁让你东西没端稳?还不赶紧把衣裳换好了去当值,在这里现眼什么!” 不换把老早就准备好的衣裳飞快地递给摇光,背过身去等她罩上,压低声音说:“姑娘担待些,殿下都替姑娘算明白了,酉正午门当班的赵爷的老婆的妈是咱们府里太福金跟前当妇差的熟人。姑娘把发髻儿拆喽,将帽子戴上,到时候只管低头跟着殿下,殿下就能把姑娘带出去。” 那老太监好似听明白了,“嗬”一声,“小爷您好骂,骂得响亮,骂得爽快!小后生不利索就该骂,不仅该骂,还该狠狠地打!您请骂着,我不打搅您!”他咕哝咕哝着,走远了。 摇光正在扣纽子,也许因为太紧张,纽子几次三番扣不上,她勉强镇定下心神,将指尖在袍角揩一揩,边答应道:“没人跟来,谙达放心,我都听谙达的。” “姑娘真是在宫里久了,学些假模假式的客气。”不换掖起手摇摇头,见她都换妥帖了,觉得自己眼光还是不错的,只可惜姑娘家头太小,他找的爷们儿最小的帽子,戴在她头上,都能将将遮住一半的脸。 不过这样也好,看不出来么!不换紧锣密鼓地做最后的交待,“姑娘现在就是端王爷身边的小厮,我就是你的师傅。姑娘千万不要再叫我谙达了,我说什么,姑娘只管听着,无论如何,不要开口说话。” 宽阔的帽檐遮盖掉她几乎所有的视线,低垂着眼,只能看见紫禁城的青石地砖,在面前一个又一个地消失,还有不换青黑色的靴子,时而卷夹着他的衣袍。 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因为什么都不用想,只用跟着他走,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个石青色的袍沿,江涯山水密密麻麻。 听见不换着急忙慌地说:“哎哟我的主子,怎么喝成了这个样子!你,快来给主子搭着!左右前头不差您一个,马车就在外头候着,咱们这就家去吧!” 摇光感觉肩头一沉,熟悉的气味混着淡淡的酒气扑鼻而来,她才知道不换喊的是她。她不说话,往成明身边挪了挪,让他靠得更舒服些,成明几乎半边身子都靠在她身上,将头微微一偏,刚好能挡住她的脸。 他口里却嘟嘟囔囔地说“我不”,“今儿是我哥子的寿辰,我早早回家,什么道理!小爷我纵横紫禁,我怕过谁?”他十分威武地将手挥一挥,“你给我找个地方吐,不然吐你身上,我不骂你。”
第84章 节物风光 喝醉酒的人说净说糊涂话, 不换来不及计较这个,跟扶他出来的小厮说:“王爷交给我,你回去悄悄向荣王爷递句话, 就说王爷醉过头,实在熬不住,先回去了。若是后头主子爷问起来,还请荣王爷帮忙,周转几句。” 万寿节擅自离席,端亲王可是开国第一个。成明不怕这个,他都被罚到上驷院喂马去了, 还能怎么罚?所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句话是真不错。有很多事他可以做, 但是他的哥子不能。正因为一无所有,已经处在最坏的时候,反倒能干一些寻常所不能干的大事。 小端亲王怕她累着, 艰难地把控着平衡, 在她耳畔很小声地辩白,“你放心,我不重的。”然后暗暗换一边使劲,料想明天腰背酸痛,还去上驷院当差, 马都能把他给撅到姥姥家喽! 贴着宫墙走的太监宫女都默默行礼,毕竟亲王服制在这里,没有人敢为难他, 更没有人敢正眼看他。成明也没有料想到一路竟然如此顺利,顺利得有些令人不可思议。他抻长脖子张望, 不远处, 已经可以看见十八槐了。 春天正当槐树新生时, 今年新叶发得犹为多,甚至可以见到一些嫩苞了。他忽然想起每年夏天,要随着圣驾到西苑避暑,往往从西华门走,也就会经过十八槐。“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槐花一簇簇洁白如雪,远远望去,与无限绿茵相衬,葱茏可爱,那是禁城夏日的风致,是在营营碌碌里尚存全的一分散淡情怀。 等槐花落尽,接踵而来的,便是炎炎长夏。 而记忆里与身边的人相关的,也有颗槐花,那是离她们家不远处的一户四合院,一颗大槐树亭亭如盖,伸出院墙。每次她偷偷跑出来找他玩,日暮时分要回家——好像也是这个时候,他把她送到槐树下,等她的哥子与她一道回家。 去年今日,今年今日,他们都在此时此刻与槐树相逢。只是人世翻覆嬗变,风物类似,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他如往常一样,要送她回家。 哪怕她早就没有家了。 日光斑驳,槐影婆娑。一向不爱多愁善感的小端亲王忽然觉得鼻子发酸,重重吸了口气,他偏过头去看她,却看不见她,只能看见宽阔的帽檐倾斜——她想必也在看槐树。 一霎时百味杂陈,哪怕心悦之人就在身边,也只是此时此刻。往后山长水阔,今夜他把她送走,浮世人海杳杳,也许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他张了张唇瓣,心中那句“真想与你再同看一回槐花”,盘桓在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过了十八槐,走过金水河上的断虹桥,从熙和门出去,巍峨高耸的午门,就在眼前。 摇光站在熙和门前,抬起帽檐,向重重宫阙回望。夕阳之下金水桥蜿蜒如带,波光粼粼,望得更远一些,在苍苍暮色中,太和门所盖的金黄琉璃瓦金光流转,硕大的白石基座宽阔威严。铜狮狰狞怒目,被斜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这样恢弘博大的景色,在小小的后宅,是看不见的。 这就是天子听政之所,各部官员按照品秩依次而立,皇帝便坐在最高处,是万人视线所聚集的中央。列位臣工山呼万岁,她的阿玛曾经也在其中。 她忽然想起,去岁冬天,她第一次去养心殿。养心殿有轱辘钱式样的花窗,也有三交六椀。三交六椀是最高的制式,寓意天地相交,万方归一,又化成万物。 原本就是高不可攀。 所以还是不要靠近了,更不要留恋,金龙麟爪尖锐,靠得太近,就会被划伤,划得头破血流,划得血肉模糊。 成明在一旁看着她。 无数次想要走出去的这扇门就在眼前,决定权永远都在她的手上。 想要振翅高飞,还是一生都被困于金笼? 他很害怕她的选择,但是无论她如何选择,他都会竭尽所能地成全她。 天光绰约,她眼中莹亮,不知道是不是泪。摇光伸手碰了碰眼角,那动作极轻,仿若蜻蜓点水。 她认真地看着他,声音低微又迅疾,却无比坚定。 她说,“走吧。” 午门分左右二侧门,宗室王公惯例从右侧门出去。小端亲王醉得七荤八素,吆五喝六,吵吵嚷嚷地要回乾清宫。午门擢选上三旗来守卫,刚交的这一班护军里有熟人,护军参领出身正白旗,正白旗恰好在老端亲王手下,老王爷过世了,儿子成了新旗主,旗下人见了旗主,自然是要恭恭敬敬上来问安的。 赵爷给小端亲王请安,端王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捞起来,勾肩搭背就开唠,顺势把他与摇光隔开。端王爷打个了酒嗝,一口一个小赵,从他们家姥姥扯到他妈,从他妈扯到他,相当于问候了他祖宗三代。赵爷笑嘻嘻地陪着说话,出于礼数,给端王爷身边原本靠着的小厮疯狂使眼色,无奈那小厮帽子太大,根本看不见。赵爷情急之下索性动手拉了一把,好声喝道:“快来扶着王爷啊!” 这小厮,身板挺娇小,拉着手臂细细的,倒像是个姑娘。赵爷心下陡然升起狐疑,小端亲王却跟一阵风似的,顺势往那小厮身上靠过去,下巴就搁在人家肩头。赵爷不好意思地别过眼,往后退了一步,给他们留道儿,也不敢再细看了。向右侧门前戍守的护军点一点头,恭送着小端亲王出去了。 不换跟着要走,却被赵爷拉住,仔细问:“万岁爷乾清宫摆宴,端王爷这就要走,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是不敢负责的哦。” 不坏害了一声,十分鄙夷:“老哥,糊涂啊!没有主子的恩准,殿下能这么大摇大摆出宫去?放心,已经托荣王爷向御前说了,怪罪不到你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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