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认真又珍重,“可是我想给你,给舒宜里氏一个彻彻底底的清白。明珠蒙尘,取之者过。既有过,便当责。” 皇帝笑得温和,眼睛亮亮的,“为君难,要做一个惠及百姓的好君王,更难。这条路有多长,有多远,非人力可以预料,也许要穷尽我此生,我无悔无怨。六宫嫔御虽众,心中所慕,仅此一人。”他的话如同三月春风拂过蒙茸青草,继而生出万叶千芽的期冀,“浮生掠影皆是片刻,而我只愿抓住此时此刻,所以错错,我还是一样的请求。你可不可以,与我一起,走下去。” 他的目光炽热,仿佛三春胜景,尽在其中。双手交握,给予彼此无尽的力气,足以抵御人世漫长的风霜艰难。 她却忽然一凛,许是因为春衣单薄,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地发起冷汗。她又想起了那个春夜,在养心殿前哀哀祈求皇帝怜悯的贵妃,贵妃的话言犹在耳,一举一动在此刻,在脑海里分外明晰,懋贵妃朝她发笑,冷冷地、无情地告诉她,“盛衰荣辱,朝生暮死。终有一日,你也会与我一样。” 盛衰荣辱,朝生暮死,她不是没有见识过。 家族的兴亡与身在后宫的女儿息息相关。 倘若她成了第二个懋贵妃,她又该如何自处?寂寂深宫能吞噬人的本性,消磨人的意志,能让她不再是她。 她已经很累很累了,累到没有勇气,也承受不起第二次的失去。 彼此之间都用力地温暖过对方,相伴于艰难,向时那些美好,就不必再去破坏了。 他真的很好很好,可是她没有办法。 摇光挣开皇帝的手,后退一步,在他面前敛衽行大礼。 一字一句,声音坚定,“请主子,让我回家吧。” 皇帝的笑意未褪,愕然望着她。 他们在最冷最冷的时候,都相互取暖,一起度过。拨雪寻春,烧灯续昼。他排除万难,执着承诺要给她的春天,也终于到来。 明明靠的这么近,明明已经没有什么阻碍,明明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她却不要他了。 时有风过,带来屋外熙熙攘攘的关于春日的热闹,无声地吹拂过御案,掀起《罪己诏》的一角。 沉默横梗在他们之间,无声划出一条巨大且无法跨越的沟壑,恰如遥远的故事中,王母的金簪银河。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在慈宁宫,他所听见的,她与成明说的那一番话。 ——“下茶时得有上好的鞍马甲胄玉如意,行插戴礼的簪钗得是宝庆的足金,你玛玛、阿玛额捏并叔叔伯伯哥子们给你掌眼,一个摇头都不成。” “最最重要的是不能有二心,不能纳妾。那时候不懂事,这话说出去可笑,家里人都说我心眼小。可是我就是想找个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敬我爱我,我也敬他爱他,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不求旁的什么,只求个心安,竟也是难办的事了。” 而她所求,不过是世间每一个女子对情之憧憬,但凡遇见一个心悦的好儿郎,都可以做得到。 在他这里,却是奢求。 他又有什么理由,在她想要离开的时候,妄图留住她。 皇帝垂下眼,敛下所有情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喜无怒的君王。他终究颔首,声音里有渊默如深潭的孤独与沉寂,语意生涩,一字一句皆艰难至极,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气力,“再为我,值一次夜吧。” 东暖阁帘幕低垂,仿佛从来不曾有人来过。皇帝便颓然坐在那片深浓的天光里,他微微仰起头,迎上漫入东暖阁、漫漶满地的阳光。御案上被风吹开的“罪己诏”下露出一张颜色殊异的纸,他这几日为了它绞尽脑汁,翻遍历代史书册文,他想用世上最好的词令来配他的错错——那是才草拟而成的立后诏书。 摇光轻轻放下又日新的帘子,便看见皇帝在炕前坐着,禁城的夜晚寂静无比,月色渗过窗隙,他逆着光亮,循声抬眼,定定地望着她。 她身后是硕大的三个字高悬——“毋不敬”。 这是他可以短暂获得自由的方寸地,可这里的匾额楹联,也时时刻刻提醒他要永远保持敬畏,保持端方谨严。在紫禁城中除此以外的任何一处,他都得先是君王,再是他自己。 他从未与她说过,其实那一天她来守夜,是他过得最适意的一个夜晚,因为是两个人啊,两个人拥在一起,足以抵御禁城寒夜无边的风霜与孤寂。 那天早晨醒来,隔着帐幔,看见窗外熹微的天光,酣眠纵醒也慵懒,于是倚在枕上,借渺渺如金线般的烛光,看她急匆匆地掀开镜袱梳头。宛如寻常人家的丈夫,笑吟吟地看着妻子梳妆。她的长发如瀑,流泻着温莹如玉的光泽,编成的辫子乌黑油亮。 他想以后,他们的余生还很长久,或许他可以在每一个早晨替她绾发梳头,他甚至有过遣散后宫的想法——这是他二十余年的生涯中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放在以前,他大约会觉得自己疯了,遇见她以后,他甚至会为了这个念头,在前代史册中寻找旧例,细细筹谋。 都是痴妄。 渐忘年华纵目,偏偏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些即将失去,明知不可复得的时光,哪怕挣扎着想求命运怜悯,再短暂地拥有一次,再拥有得久一点,也明自鸣钟的指针不会因为他而停留。 此时此夜,终究会过去。 到第二天早晨,他照旧是一个人,虽富有四海,亦空空荡荡。
第95章 鸿雁长飞 他沉默良久, 没有说什么,走到她面前,静静地拥着她, 他实在贪恋这种温暖,不过刹那,他却逼迫自己放手,声音涩然,“早些睡吧。” 她却扯住他的袖子,踮起脚,亲上他的唇。 彼此之间呼吸都有瞬间的停滞, 仿佛是极其热切的情愫被压抑到了极处, 她不知道其中的门道,亲吻得毫无章法,在他的唇畔胡乱地蹭。 皇帝虚虚环着她的腰肢, 好让她站得稳, 柔软的唇瓣奋力地在他的唇上辗转,挑起浑身□□,皇帝却极力克制。心中百味杂陈,满是惊喜又满是凄楚,一边是干涸至极已经燎原的欲望, 恨不得顷刻将他吞噬,一边却是冷静万分的考量,他知道她心中所想, 也明白今夜突如其来的热烈与主动,可是他不能要。 她见他毫无反应, 索性大胆地伸出双臂攀上他的脖颈,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与他贴近, 不谙人事的姑娘,所知所能的也就是如此,可她却怀着十二分的虔诚,想要与他靠近,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她吻得累了,靠在他的耳畔,呼吸起伏之间,吹得他耳廓绒绒。皇帝只是静静地拥着她,摇光偏过头去,却看见他的目光沉沉,深泛起无穷无尽晦暗难明的痛楚。 她的眼里有盈盈水光,在月色下更觉潋滟,清澈无比。她无力地倚在他怀里,深深嗅着衣襟上好闻的沉水香气,眼泪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前襟。 心中紧绷的弦霍然断裂,他低下头来寻找她的唇,呼吸交错,她仰着头迎合,他原本扶在她腰际的手转而捧着她的下颚,一点一点向上攀延,小心翼翼地拭去垂落下来的泪珠。 他极轻,极慢,以己之唇来描摹她,细细密密的吻如绵绵时雨,极力克制着涤荡天地的冲动,反而生出一种珍而重之的柔和。 而两个人亲吻,拥紧,偏安于广阔宫殿群的一隅,更像是笼中困鸟,抵死纠缠,纠缠不休。 皇帝将她抱起,她腻在他怀中,从双颊至耳廓都泛起飞红,像是东暖阁涂抹新红的海棠。他轻轻地将她放在又日新的床榻上,随即覆上身来,啮咬着她的唇瓣,彼此呼吸急促地交缠,有种用尽全力的投入与胡乱,仿佛这样纠缠着,不管不顾地吻着,就能够到地老天荒一样。 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原来是这般美妙。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就恨不得倾尽此生所有,恨不得飞蛾扑火,哪怕根本没有结果。 彼此都陷入狂热的迷乱,于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贪恋眼前温暖。皇帝扬手放下帷帐,拢成一个明黄色的天地,她随着他的吻而起伏,迷蒙之间偏过头,看见帐幔外的灯火如金线摇曳。他不肯罢休,吻着她的鬓角,再到耳垂,再到细白如雪的脖颈,芽色春袍的第一颗钮结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解开,露出玉一般的肌肤,她直喘气,浑身作烧发烫。他的吻落在哪里,哪里便生起一团火,烧得人如云如雾,在每一处皮肉上点起无边的欢喜。 偷偷拿眼觑他,他也很欢喜,在暖黄的光影里她细细看着他的眉眼,看得无比认真,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描画,他们隔得很近,近得可以在彼此眼中,看见完整的自己。 她很主动,他亦热烈,彼此缠绵间,她的手攀附上他的衣带,却被他按住,衣襟半敞,倒教她羞怯,“哧”地扭过头,不敢去看,皇帝不肯罢休,支起身来吻她,眉眼含笑,原本扶着她肩的手顺着脊背直到腰际,他的唇便从眼尾滑到她的唇畔,再度抵开贝齿,攻城掠池。 他这次吻得用力,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身体,彼此都衣衫凌乱,不能自已,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越过雷池一步,哪怕她默许他可以。 锦衾馨软,她也许是累了,沉沉地阖着眼,嘴角却还是微微扬起,仿佛正在做着一场沉酣美梦。春夜寂静,偶然可以听见绵长或低促的虫鸣。他将她轻轻拥在怀中,眷恋着这最后一次的亲昵,眷恋着她的气息,轻轻叹了口气,在暗夜之中他的声音还泛着情动的低哑,“我不能没有你。遇见你之后,我从未想过没有你的日子会是怎样。”他自嘲地笑了笑,凝神看着她的乌发,“可是如果注定,离开我会让你不那么痛苦,我会试着去习惯的。” 一生之中,能够遇到一个心动之人,相携相互取暖,走过风雪,已是幸甚至哉。 她是他此生得受命运恩顾,短暂拥有过的一束光。 能使他不至于困厄于风雪,在百念灰尽、天色难明的冬夜,给予他归处与力气。 他又怎么敢奢求,这束光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太皇太后曾经说她是一只飞鸟,不该困囿在万仞宫墙。 他会在从今往后每一次元旦的开笔仪上,用全部私心,为他的错错祈愿。 愿她无忧无惧,愿她平安顺遂,愿她得偿所愿。 愿她能找到重她爱她之人,相携到□□度一生。 他在她的额上轻柔地落下一吻,知道她在熟睡之中,是不可能听得到的。他专注地凝望着她,说出深藏在心直至如今也不敢说出来的话。 “你之于我,珍重万分。” 因为珍重,所以不忍强求攀折,不忍她委顿尘泥,所以小心翼翼,卑微仰望,仅此而已。 每一次与她的亲近,充满欣喜与心底深处的恐惧,破帽小丑来粉饰太平。她圣洁无比,他肮脏万分。他于亿万人中仰视她,渴望触碰她,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刹那自惭形秽,仍如同亡命之徒一般不管不顾地试图抓住最后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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