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的深渊也是他的救赎。 哪怕淬入毒药,遍体鳞伤,也要抵死缠绵。 也许今生今世,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他对他此生唯一心悦之人,不顾一切,用尽全力也要去爱的人,说出这句话。 随着不轻不重的两声轻叩,又日新的门帘从外头打起,伺候盥洗、尚衣的宫人鱼贯而入,皇帝起身来更衣,摇光却一反常态,上前来替皇帝扣钮子。皇帝偏过头,不敢再看她。天光浩浩,流转在佛头青的常服袍上,暗纹蜿蜒交叠,定下神来仔细分辨,是落花流水纹样。 她俯身替皇帝抚平了衣襟的褶皱,屈膝跪在软而密的地毯上,恭送皇帝离去。皇帝并没有驻足,举步越过门槛,被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地去了,却又去得无声无息。 今天的阳光很好,好得很像许久许久之前的一个冬日午后,临溪亭下的碎冰荡漾,辉映着一天金粉似的晴光。他负手倚在曲阑畔,亦是身佛头青的袍子,递来一方落花流水纹样的绢帕,对她说,“别哭了。” 她不是不心动的,那时在凛凛寒冬中遇见的少年,站在那样一片煌煌的琉璃世界里,清贵端方到令人移不开眼睛。 此生若长流水,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遥遥相望,从此分明。 皇帝下朝后,照例去慈宁宫请太皇太后安。 这是个好天气,晴丝袅娜,碧空如镜,一切仿佛与去岁冬天的那个上午,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浩荡天光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转过隔断,红绒结顶,雍雍穆穆。 皇帝笑吟吟地向太皇太后见礼。老太太正坐在西暖阁炕上喝茶,颔首受过,让他炕上坐。皇帝与太皇太后说起朝堂上的琐事,无非是漕运、河道、盐铁此类,因提起几日之后的殿试,皇帝显得颇为高兴,“孙儿虽不及,亦可效仿太宗,使天下英雄尽入吾彀。” 太皇太后说这很好,“那么就放手去做吧,任可用之人,行守正之事。使物阜民丰,试着造一个盛世,交给子孙。” 从前的一切都涤荡干净,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如今朝堂真正成了他的朝堂。 皇帝眉眼清澈,含笑说“是”。 祖孙两个又说了会子话,太皇太后知道他还有数不清的折子要看,不愿耽搁他,遂叫过芳春,“替我送一送皇帝。” 皇帝从西暖阁出来,却顿住步子,站在慈宁宫宽阔的廊下,他放眼望去,望见浩荡长空。 白鸥载着阳光,振翅飞跃宫墙,飞向更远的天际,那里有青山绿水,有溶溶春波。 芳春说,“姑娘已经走了。” 皇帝却恍若未闻,提袍下阶,回养心殿去了。 芳春望着皇帝的背影,在御前诸人的簇拥下,他一个人走在最前面。 也许曾经,有一个能够与他携手同行的人。 她想起摇光前来给太皇太后磕头时,太皇太后纵然万分不舍,也是笑着的,老太太切切叮嘱了好些,亲自把她送到慈宁门。 这宫里填了多少人进去,世家、女人,无数条命。 她能够离开,未尝不是件好事。 御案上花式双柄香炉燃起龙涎香,在疏阔有致的东暖阁内无声弥散,外头风和日暄,宫闱空空荡荡,不知哪里传来隐约箫鼓,也许是镇日无聊的妃嫔,在畅音阁听着缠绵的戏。 ——“你道是情词寄与谁,我道来新诗权做媒。我映丽日墙头望,他怎肯袖春风马上归。” 奏折垒在案前,皇帝伏案批阅,在提笔蘸墨的间隙,无意望见窗前的海棠,在烂熳晴光中,开得热闹无比,开得欣欣向荣。 桃花去后海棠来,恰似春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遍地春光又如何。 东暖阁两旁的楹联,已经挂了很久很久了。 “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 四月初的天气,暑气渐渐升腾,万紫千红开到最盛。 御案后的君王凝神良久,在澄心堂纸上,提笔写下一句话。 无限春光皆可望,长知山水会相逢。 于是从此以后,他护佑天下万民,就是护佑好她。他以仁爱待生民千千万,便是爱她。 皇帝照例钤上了寄所托的印,待朱砂印泥干透后,取过锁来,将印鉴锁于匣中。 澄心堂纸上小楷清隽,被风轻轻掀起,发出清脆好听的响声,就搁在案头不远的地方,仿佛触手可及。 这是养心殿的一天,与寻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窗外渐次春深似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感谢大家,鞠躬鞠躬!在啰嗦前打个广告,番外预计两篇。下一本应该是东阁,打包票he!关于家的故事一定要大团圆。汴京城春夜里策马兰台的小郎君,与樊楼上带着微微醉意的小娘子。照样是全文存稿后再开文,因为我实在太摆,也深刻懂得被作者鸽的痛苦,呜呜呜。今天给大家发完结红包! 下面是我的狡辩时间~ 其实一开始,只是想写一个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狗血故事,甚至这个故事最先有的段落,是小端深夜送她走,皇帝从墙根下慢慢踱出来的那里。说起来真奇怪,没有想到它会不断延伸,延伸到现在这样。 应该是前年,去崇州的罨画池,秋天的文庙静穆庄严,可惜还没到银杏黄透的时候。一个人在里面逛了一圈,出来已经是傍晚,看见文庙外的墙上四个红底金黄大字——万仞宫墙。 说来惭愧,这词本来是夸赞夫子学识,却被我稍稍调动顺序,拿来当做篇名,还在里面借绰奇的嘴来哔哔叭叭。 离开崇州的时候默默许愿,明年一定要来看看罨画池的银杏,可是接下来这两年因为疫情,到底没能如愿。 人世间很多事不就是这样,往往想得很好,往往不能得到。 关于he和be,其实一开始想的完全是一个he的故事,毕竟生活太苦,总要来一点甜。王子和公主总要在一起吧,幸福地生活,多好! 可是这本真的很奇怪,越写我越纠结,be成了一种顺理成章,正如在文中无数次提到的,没有办法。 我之前不是很相信什么笔下人物有性格,有什么性格啊,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难道不是如意如意遂我心意?后来发现我错了,因为我不能违背自己,穿花寻路,以为能够柳暗花明,最终兜兜转转,被引上必然的结局。 写到后面我也觉得不满意,可是对着电脑,我发现我无能为力。我想应该有激烈的争吵,纠缠,应该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轰轰烈烈,爱恨情仇,可是最终写成了这个模样,沉默变成了最鲜明的底色,总让人感觉差口气。 这种沉默的底色大概也是皇帝的底色,作为一个君主,要做的无非就是无为,并不是不作为,而是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 他大多时候循规蹈矩,我写过很多次,他在旁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肃穆佛像,是端庄自持的君王,只可远观。他在,仿佛祖宗在,规矩在,法度在。于是人们常常忘了他也该是一个少年,一个活生生有爱欲的人。 也许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曾经有。所以我特别爱他写浣花溪上那一段,特别爱他祭天那一段,特别爱他冲出宫门,跪在慈宁宫殿前那一段。他在为了自己的爱欲努力,挣扎,想要突破,想要够到,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注定够不到。 在冰冷的器物之中,那个帝王也曾小心翼翼地,写下一点自己不肯轻易袒露的柔软,感受到鲜活的气息。 虽然千百年后,他的子孙后代,都永远不会知道,于是他也变成了画像中面目模糊的某一个,冠上很长的赞誉之号。 以至于有时候可能会觉得他窝囊,他的确很多事情做不得,因为要考虑顾及很多,失去了快意爱恨的能力,化作一以贯之的沉默。因为明知她很好很好,试图想要够到,又不希望美好陨落在自己的手上。沉默与尊重,是他自己的保护方式。 再者我真的很想解释一下关于男主把女主家流放这个点,可能是我没有写清楚,托鄂的证据告到他面前,他只能这么做。就好像堂下有人拿着完好证据状告,不判好像都是个狗官。 那时自然也不会知道,之后的种种纠缠,就在这一个不得已而为之却又不得不为的决定之下,早已埋好因果与结局。 因与果,说不清,带着宿命与必然。 必然的没有结果。就连我一开始动笔写,都没有意识到。 其实要是纯粹be,完全可以写她死在那夜的马车上,匕首扎进胸膛,宁死也不肯饶恕他,也可以写他狠狠把她夺回,关在深宫之中,一辈子彼此折磨,抵死缠绵。那我就会特别开心地说,be啊!真的是be!狗血be!而不是模棱两可,如果他们分开算的话,那么是be。 于他而言,爱也是一种放手,尊重她所有的选择,如果花离开他能够开得很好,他没有必要折下。于她而言,所爱是永远不要迷失自己。我之所爱,你之为你。 或许也是一种结局。 我尝试去描述那个冬夜,隔着一扇窗,朦胧寒冷的夜色里,她隔着窗递给他一枝梅花。可能想代入太多意象,显得很堆砌。至少在那个时候,理想与现实交叠,正如无数诗里的意象,与这个冬夜,与他们交叠。 那时候心意相通,彼此纯粹简明。没有谋求也没有算计,就好像看见对方很冷,虽然自己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服,也要给他,一起取暖。 而总算有一只鸟飞了出去,飞出这片困住无数人一生的宫墙,贵妃,宁妃,锦屏,皇帝,甚至太皇太后,都在其中挣扎,挣扎一生。 写他的时候总是想起苏童在《我的帝王生涯》里的那段话——有一天你拥有满宫佳丽和万千钱财,必然也会有那么一天,你发现自己空空荡荡,像一片树叶在风中飘荡。 他与小端是一个对照组。我偏爱小端,特别偏爱,就像我在上一本里很偏爱季知明。他年轻,肆意,青梅竹马,活得快活且坦荡,几乎没有烦恼。有完美的门第与家庭,母亲对他的一切都很支持。 可我最喜欢关于小端的片段,一个是槐花那里,一个是他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自家门庭,还有一个是他站在隆宗门前,与绰奇的谈话。 成长总要给昂扬的少年洗去尖锐的锋芒,他的成长是在马粪蛋子里,变得更加温润,更加稳重,更加坚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也不可避免地失去,失去了从前的直率与随心所欲。 他终于懂得了他的阿玛对他的管教,终于懂得了哥子对他的警示,终于懂得了要怎么做,才能扛起门庭,永续家族辉煌与荣光。是因为替他遮蔽风雨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他,那段快活的少年时光也悄然离去,而他却浑然不觉。 就像小曹的那句诗,称心岁月荒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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