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虚情假意的话听得温久想吐,她清楚地记得三年前贴身侍女惨死的画面——为了控制她,宋彧有什么事做不出? 即便温初言失踪真的不是他主谋,单看他对此事的了解,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何况……我也不过那人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宋彧自嘲地笑了笑,眸光刹那暗沉,似是不甘又似怨恨,变得极其幽诡可怖。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弃子。” 这话在温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神色一凛:“幕后黑手是谁?” “久久,一次性下了全部筹码风险可是很大的。” 宋彧曲起手指,轻叩搁在桌上的药碗,光滑的瓷器表面传来清脆的响声。 “想要得到什么,就得拿等价的物品交换,这个道理你明白么?” “……” 他果然不会轻易告诉自己。 温久掐住手心,掌中传来的刺痛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 她平复呼吸,见面以后第一次直视宋彧的目光:“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没有谈判的意向。” 能确认兄长生还已经足够了,甚至额外摸到了当年一连串事件背后的边角,再谈下去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和宋彧谈条件不亚于与虎谋皮,这一点,过去的三年里温久深有体会。 若无意外,今天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久久?” 男人似乎从她不同寻常的冷淡态度里察觉到了什么,游刃有余的表象终于出现裂痕,声线颤抖:“你要走了吗?” 他惶然站起,被鹤氅包裹住的单薄身躯摇晃欲坠,有那么一瞬间与过去重叠,温久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瘦弱的、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少年。 当时她刚过完九岁的生辰不久,有一天祖父领着个男孩回家,对她说这位是六皇子,往后会跟随他做学问。 名唤宋彧的男孩比温久年长一岁,个头却和温久差不多高。而且和温久印象里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皇子们不同,宋彧身形纤瘦得让人心疼,寒冬腊月里只穿一件单薄的长衣,虽然破旧,却整洁干净,可见主人十分注重仪表。 男孩一开始躲在温太傅身后,看上去很紧张,直到温太傅介绍完才不好意思地走上前。 温久也是在这时看清他的长相。 ——真的是非常漂亮的一个孩子。 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狐狸眼,给年幼的温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睫毛纤长,眼尾微微上挑,目光流转间勾魂摄魄,比西域进贡的夜明珠还要迷人。 男孩腼腆地笑着,有些羞涩: “你、你好,我是宋彧。” 怕年幼的小姑娘不理解,他补充道:“彧就是彣彣彧彧的那个彧。” 这么一解释感觉更复杂了,宋彧正懊恼着,谁知对面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立刻给予了回应。 “我知道!” 温久正处在对新奇事物好奇的年纪,也尚未形成后来清清冷冷的性格,她欢快地说:“就是‘疆场翼翼,黍稷彧彧’的那个彧,对不对?” 她最近刚读了诗经,小孩子嘛,表现欲强:“彧是富有文采之意,难怪祖父会收你做学生——宋彧,好名字!” “岁岁,不可无礼。” 温太傅无奈轻责:“怎能直呼殿下的名讳?” “……哦。” 小温久乖巧应道,收敛了骄傲,规规矩矩地朝宋彧行礼:“殿下好,我是温久。” “不、不必多礼。” 宋彧连忙摆手,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俄而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反正父皇不在乎我,没有人把我当皇子看,所、所以不必多礼,叫我宋彧就行。” 同样不得父亲喜爱的温久听了这话,不禁对初次见面的男孩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情,宋彧甚至比她还要可怜—— 自己好歹有爷爷和哥哥疼爱,宋彧却是真的无人关心,吃不饱穿不暖,一看便知在宫中受尽苦楚。 “你别伤心。” 她向宋彧伸出手,友好地说:“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你常来我家玩,爷爷和哥哥都是很好的人,我们会把你当家人对待的。” 男孩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似乎有被水光濡湿的痕迹。 “谢谢。” 他哽咽道,然后小心翼翼地问。 “我可以叫你久久吗?” …… 温久只恍惚了霎那便回过神。 过去的幻影淡去,面前之人是残忍剥夺了数人性命的暴君。 是精心伪装,还是逆境中不得已的改变,她已经不想追究了。 相识十载,她或许从未看透这个人的本质。 “你……好自为之。” 少女决绝转身,竟连个悲悯的眼神都不愿施舍。 “等一等!久久!” 宋彧踉跄上前,动作之急切令本就松垮的发带散落在地,披发跣足朝温久追了过来。 他癫狂的模样让温久心生警戒,还没来得及躲开,手腕便被攥住。 “放手!” 不懂一个重伤未愈的人是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温久怎么使劲都挣脱不开。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 毒蛇嘶嘶吐着信子,用艳丽的外表诱惑猎物主动接近。 “虽然还不能告诉你全部,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劝告。”宋彧低低开了口。 “——当心你身边的人。” “什么?” 这句话所具备的冲击让温久一时忘了挣扎,迟缓地撞进那双妖冶的狐狸眼。 少女手腕骨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宋彧按捺住暴虐的冲动,为掌下温热的肌肤兴奋不已。 越是被困在重华宫中不见天日,他对温久的渴求就越激烈,病态的爱积累到单是碰到她便会爆发的程度,像跋涉荒漠的旅人遇到绿洲,他感受着少女跳动的脉搏,贪婪地想拥有更多。 “所以留在我身边吧,我会把一切慢慢告诉你的。” 他痴迷地注视着少女,抬手欲触碰那令自己魂牵梦萦的清丽面庞。 可就在手指即将碰到温久脸颊时,小臂便被另一只手用力抓住,疼痛使宋彧不得不松开对温久的桎梏。 “放手。” 谢怀蔺不知何时出现了,横亘在温久和宋彧中间,声音冰冷,双目赤红。 而在他身后还有两人——何院使苦不堪言,一脸“万事休矣”的表情;谢怀钰则表现得像个成功告状的孩子,倨傲地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冷眼旁观。 “来得比我预想的快啊。” 骨头都快被捏碎了,宋彧居然还笑得出来。 谢怀蔺脸色阴沉得可怕,眸里盛满了怒火,咬着牙道:“谁允许你碰她的?” “慕之,你这话真有意思。” 宋彧舔了舔上颚:“什么时候朕碰自己的皇后还要经过你同意了?” 话音刚落,他呼吸一滞,整个人被掼倒在椅子上,要不是谢怀蔺克制着力度,他差点连人带椅仰翻在地。 “你再说一遍试试?” 谢怀蔺额上青筋狂跳,眼里的血丝更浓了:“宋彧,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谢怀蔺,别……” 见他动了真格,温久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变故也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宋彧突然露出痛苦的神情,扒着桌角猛烈咳嗽,“哇”地一声吐出大口乌黑的鲜血。 “怎、怎么回事?” 靠门而立的谢怀钰吓得站直身躯,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么不经打的吗?” 抱着捉现行的目的来,哪曾想状况急转直下,事情正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宋彧倒在地上痉挛不止,根本就是濒死的状态。 “久……久……” 他费力地朝温久伸出手,宛如行将就木之人试图抓住一线生机,而看向谢怀蔺的目光又像被抢走心爱之物的孩童般怨怼。 突如其来的状况同样不在谢怀蔺的预料范围之内,他放下拳头,讷讷地跟温久解释:“不是,我没有……” 温久迅速回想了一遍经过,目光落在桌上的药碗—— “药里有毒!” “怎么可能?!” 闻言,老太医差点跳起来:“这药是我亲手煎的,怎么可能有……” 说了一半他吞下最后一个字,意识到这话等于承认自己下毒谋害皇帝,吓得脸色发青。 还是温久当机立断:“先救人!” “哦哦哦……好。” 何院使哆嗦着嘴唇,手忙脚乱地对已经一动不动的宋彧展开救治。 “旧伤未愈又中了毒,这下糟糕了。“他焦头烂额道。 “能救活吗?” “难说,”何院使神情凝重,“微臣会全力以赴。” 听到这个不容乐观的回答,温久脸上渐渐失了血色。 从她进门到现在,宋彧只喝过那碗药,因此毒只可能混在当中。 何院使全权负责治疗宋彧的伤,连煎药的差事都不曾假他人之手,即使要毒杀宋彧,他也不可能蠢到在自己煎的药里下毒。 而把药端进来的温久自己更不可能,那么是何人下的毒,又是什么时候下的呢? 难道是……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并为此感到彻骨的寒冷。 少女一门心思扑在宋彧身上,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他的存在。谢怀蔺抿了抿唇,唤来门口的侍卫,脸色铁青地下了命令。 “封锁消息,排查每一个进出过重华宫的人。”
第20章 泪意迟3 谢怀蔺没有追究温久来重华宫的原因, 温久也没问他要如何处理此事,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保持沉默,最后由无所事事的谢怀钰送温久回宫。 “喂, 你和狗皇帝在玩什么把戏?” 谢怀钰想得十分简单粗暴——软禁事小, 弑君事大,弄不好谢怀蔺就会背上谋权篡位、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是不是想合谋陷害我四哥?” 温久充耳未闻,虽然走着, 却只是麻木地驱动双腿。 谢怀钰心道这人属实不痛快,嘁了声:“你是不是以为仗着四哥的纵容就能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真觉得他不会疼的吗?你的行为不过是在消耗他对你的感情, 他迟早有一天会耗尽耐心、弃你而去的。” 他顿了顿:“你还不知道吧?李姐姐要入京了, 是四哥亲自派人去请的。” 因那句“你真觉得他不会疼吗”,温久终于有了点反应,轻抬起晦涩的眼睑。 谢怀钰料定是陌生女人的名字奏效,成功刺激到温久,解释起来更卖力了。 “想必你不知道吧, 李姐姐医术高超,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大夫, 在岭南还救过四哥的命呢。” 他存了几分报复心理, 得意洋洋道:“四哥定是念着她的好, 才派人跋山涉水去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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