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楹将盲杖递给张通,伸手来扶她:“朕的小女君终于回家了。” 而执柔的目光却停留在这只手的手腕上,上面仍旧挂着她三四日之前为齐楹缠上的那一根五色丝带。 高深巍峨的宫墙都静默地伫立在他背后,他一个人面对着她,那只手干净得不曾沾染半分尘埃。 于是执柔也伸出手,和他牵在一处。 齐楹在章华门外站了许久,手已经有些冷了,执柔的手却很热。 她仰起脸,看着那座飞檐鸱尾的煊赫宫阙,心中却只余下了万川归海般的平静。 “陛下。”她突然唤他。 “嗯?”齐楹站定了身子,微微侧过脸来,“怎么?” 她踮起脚,轻轻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随后笑:“好了,没事了。” 张通和却玉对视一眼,都憋着笑低头不敢看。 齐楹微微一怔,而后唇边旋出一丝笑。他低下来,二人脸贴着脸,齐楹偏着头在找她的唇。执柔有些脸红着想要去躲。 一来一往,你追我赶。 齐楹的吻轻轻落在她耳后,又轻轻咬她的颈侧。刺痛却又温热熨帖,叫人想落泪。 两个人的手却始终握在一处,舍不得松开。 玩笑够了,齐楹才终于舍得放开她来。 他抬手刮了一下执柔的鼻子:“走吧,陪朕吃点东西。” 二人牵着手才走过百来步,后来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鼓点般密密匝匝地打在人的胸口。 “陛下,陛下!”刘仁扑通一声跪下来。 齐楹踅身,眉心微蹙:“什么事?” 刘仁看向他又看向执柔,颤声说:“薛夫人……薛夫人适才用了陛下让娘娘送去的药,竟……竟有中毒之兆。” 齐楹的眉心蹙得更紧,执柔抬起头,目光静静地落在了他脸上。
第36章 这些年里, 想要利用执柔的人很多。 除了薛伯彦夫妇,还有皇后、太后和齐桓。 甚至尚存和方懿和这样的大臣,也存了几分利用的心思。 她素来不喜欢自怨自艾, 可在这宫闱中的每一日,何尝不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 也正是因为如此, 齐楹能给予她的坦诚与情真才分外珍贵。 她抬眼望向他的那一刻,齐楹也恰好转过头来。 他对着执柔伸出手:“走吧, 先吃饭。” 冬日的风吹过他指尖,他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执柔没有说话, 缓缓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 在握住她的那一刻, 齐楹轻轻松了口气。 那一轮橙红色的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执柔看着自己和齐楹的影子落在一起。 身后的浩浩荡荡的仪仗鸾驾,牵着她的手时, 齐楹便不再用盲杖了, 他落后她半步,任由她引路。脚步声落在心头, 似雨水落在荒芜的旷野上。 承明宫的偏殿里已经摆好了膳, 六个热菜两个冷菜, 在执柔的手边还放了她爱吃的粔籹,加了甜酪,奶香四溢。 这一餐饭两个人都吃得很安静,齐楹略动了两箸便停了下来。张通为他倒了杯茶水漱口, 齐楹安静地垂下眼眸喝茶。 不过才半个时辰的功夫,天色便渐渐泛起一丝昏黄,是要下雪的天气。 那道粔籹执柔吃了两口, 却有些食不知味,于是便也放了下来。 太监宫女们无声无息地将菜撤了下去。 天光黯淡, 两个人都没有叫掌灯,于是在浅浅昏暗的光线里,齐楹的脸明昧掺杂。 “陛下。”执柔开口。 “先不说这个。”齐楹站起身,“至少不是现在。” 他缓步走到屏风后的屏塌上,背对着执柔躺了下来。 听不见他的动静,执柔跟着走到了屏风旁边。 齐楹侧卧着,枕着自己的手臂,身子只有浅浅的起伏。 他不想说话,执柔却又勉强不得,她走出偏殿的门,张通正站在门口,见她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陛下心情不好吗?”执柔问。 “没有啊。”张通有些意外,“娘娘今日去省亲,陛下怕娘娘肚子饿,专门嘱咐膳房做粔籹,指名道姓说要加甜酪。听说娘娘回来了,陛下什么都顾不得,说要去章华门那等着娘娘。陛下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可就连奴才都能瞧得出陛下是高兴的。”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执柔:“是不是娘娘说了什么,让陛下不痛快了。” 执柔摇头:“我适才什么都没说。” “这就是了。”张通是个机灵的,“过去哪一回娘娘陪陛下用膳,那都是言笑晏晏的。虽然祖宗规矩说食不言寝不语,可那是对着外人、给旁人做样子的。娘娘乐意跟陛下说话,哪一回陛下不是笑着听的。薛夫人出了事,娘娘却不愿开口了。虽说东西是陛下赏的,可里头加的东西,事未必是陛下做的。” “娘娘,奴才伺候陛下这么久,一路跟着陛下去了殷川,陛下身子不好,却绝不是不好相与的主子。要说耍威风,那更是闻所未闻了。”两个多月的功夫,张通已经开始替齐楹说好话了,“娘娘别生陛下的气。” 执柔听这话,笑说:“我哪敢生陛下的气。” “不是敢不敢,是想不想。”张通再行了个礼。 “陛下睡下了,我一会来问他。” 回了内殿,执柔又走回到了屏风后面。齐楹睡在外侧,没留出她能坐的地方,执柔便在屏塌的脚踏上坐了下来。 若说没有分毫的疑心,那也是假话。 一朝被蛇咬,被骗得多了,就算是不怀疑,也总会生出两分警觉。 她用膳时想的便是这个,若不是齐楹,那又会是谁。 若真的是齐楹,那又该怎么办。 到底是有人借机挑拨君臣之间的关系,还是齐楹早就想对薛伯彦动手了。 心里有个声音说:不是他,不是他。 执柔亦在心中附和:不会是齐楹。 可就是她的这一瞬的迟疑,还是叫他发觉了。 执柔靠着床沿,心乱如麻,外面起了风声,渐渐听到了细雪拍窗的声音。 床上那人一点动静都没有,执柔渐渐起了困意,眼皮也越来越沉,半梦半醒间,一只手过来拉她的胳膊。 执柔睁开眼,齐楹正坐在床边,倾过身来扶她。 他不说话,唇也抿着,眼上覆目的丝绦掉在地上,他浑然未觉。 那双眼睛半垂着,布满了血丝。像是一直没有睡的样子。 于是执柔被他拉着坐在了床边。 偏殿里其实并不冷,哪怕是下了雪,执柔的手也是热的,倒是齐楹自己,手指像是冰块一般的冷。 见她坐好了,那双手便收了回去,搭在腿上,捏着自己的衣服,用了两分力,指骨呈现出一种青白的颜色。 于是执柔垂着眼睫,轻轻用自己的手去拉他。 一下,两下,齐楹到底松开手指,任由她将自己的手拢在掌中。 她将他的手握着,凑在自己唇边,轻轻为他呵气。 “这件事,朕会着人去查的。”齐楹先开口了,“有了消息,朕回头叫人知会你。” 执柔咬着唇,轻声说:“臣妾不是要……” 齐楹依稀笑了一下:“不早了,朕叫人送你回去。” 他叫了一声张通,张通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给皇后备轿。” 张通见他俩坐着,齐楹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心里不由得打鼓,小声说:“陛下,外头在下雪呢。” 齐楹起身下地,从木施上拿了执柔的氅衣,又踅身走到床边替她在颈子下系好。 他从地罩旁的架子上拿起一把伞来:“朕送你。” 没有去拿盲杖,他牵着执柔的手走到殿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天上飘落下来,被灯笼照出朦胧的影子。齐楹仍穿着单薄的衣服,抬着胳膊将伞撑在执柔的头顶。 “朕会给你交代的。”他如是道,“朕也不是在怪你。” 若真是要责怪,他怪的也只会是自己。 执柔登上步辇,齐楹还独自撑着伞站在原地,他口中呼出的白气散在寂静的雪夜里,眉弓冷冽,睫毛上都浮着一层霜雪,人却岿然不动,像是一棵栉风沐雪的乌桕树。 张通在他旁边说着什么,齐楹却没有回答,他的脸仍旧朝向着执柔的方向。 哪怕她的步辇已经消失在了垂花门后。 * 那日后半夜时有小黄门来报,说薛夫人到底没救回来。 齐楹赐了寿材下去,也许薛伯彦停朝几日,回去治丧。 临近新年,出了这样的事的确叫人没了过年的心思。 承明宫里灯火通明,齐楹坐在殿中,开始逐个审人,但凡事碰过东西的,除了他近身的刘仁张通之外,哪个都要去审一遭。 他掌管少府监的时候便以手腕凌厉著称,如今登基为帝,平日里素性温和惯了,于是就容易叫人忘记他原本雷霆的手段。 所有人都在殿前跪着,方懿和带着廷尉司的人,拉着一张条凳,轮番打板子。 打板子的时候要将人的衣服扒开大半,不光是刑讯皮肉上的疼,还有一重是精神上的凌迟。跪着的人都瑟缩着,听着一声又一声的廷杖声,几乎叫人打起摆子来。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不时有痛苦的嘶叫声响起,哪个都叫人胆战心惊。 薛伯彦将府中事交给薛则简,也在跟着旁观刑讯。 每人四十杖,生死不论。 下一个要受刑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她被几个黄门拽起来时人也抖得很厉害。 脚踩在地上,还能感受到上一个人温热的血液透过鞋底传来的触感。 她人抖得像筛糠一样:“奴婢真的不知道薛夫人的事是怎么回事,若奴婢招供别的,能不能不受刑了?” 行刑的廷尉右平和方懿和对视一眼,方懿和冷笑道:“你且说你要招供什么,若有半句虚言,当场杖毙。” 她颤抖着望向御座上的齐楹:“陛下可还记得奴婢?” 齐楹淡淡道:“记得。” 这个婆子名叫迎晖,曾经是孟皇后身边的人。 她眼含热泪,止不住的磕头:“当年害陛下失明的,并不是孟皇后,而……而是益州的太后。” 承明宫豁然一静。 那婆子有些怯,咬着牙继续说:“当年人人都说陛下盲眼之症是孝宁皇后给陛下误服了药物,其实那味虎狼药是太后的意思,和奴婢睡在同一房中的迎霜被太后收买了过去。这事奴婢原本也是不知道的,还是后来迎霜吃醉了酒,胡乱说给奴婢听的。那时除了奴婢之外所有人都喝醉了,所以这事一直烂在奴婢一个人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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