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齐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整个人像是才从水中捞出来的,浑身都被汗湿透了,执柔拿来巾栉为他擦汗。齐楹拉着她的手说:“劳你帮我拿件衣服来,在柜子里。” 执柔照他说的做了,衣服都是叠好的,没有熏过香。 齐楹却没力气将衣服解开。 他的脸笼罩在黑暗里,执柔也是。 借着昏晦的天光,执柔看着齐楹被汗水浸透的脸。 她没说话,上前来帮他解扣子。从锁骨上,到胸口、腰身。 齐楹平躺着没有说话,有那么几分予取予求地意思。 执柔指着他右胸下侧一处,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箭伤,伤口不长看样子却很深,伤口早已愈合,只余下一个疤痕。 她用手指轻轻碰触,只能感受到皮肤上一处不和谐的凸起。 “刺杀。”他似乎很累,说话言简意赅,“在我刚到益州的时候。” “疼吗?” “早不疼了。” “我是说那时候,你受伤的时候,疼吗?”她认真问。 齐楹笑了:“那时也不疼。” 这是谎话,哄她高兴的。 执柔抿着唇不说话,只为他将上衣换好,又把手伸向他裤子上的系带。 上面是一个结,轻轻一拉就松了。 齐楹按住她的手:“我来。” 他已经恢复了些力气,勉强坐起来,执柔慌忙背过身去,只能听见他在背后低低地笑。 待他说好了,执柔才回过身来。 “这药至少要吃一个月。”执柔看着齐楹说,“一个月后是什么情况我也说不准。不管你日后有多难过,这样的药一日也至多是三碗。每次发作起来,一回都比一回难过些,发作的时间和间隔也拿不准,若是熬过了,许就能大安了。” 她没有说那些粉饰太平的话叫他宽心,因为知道齐楹并不是愿意听那些的人。 齐楹微微点头。 执柔继续说:“还有你的眼睛……”她靠得近了些,仔细瞧他的眼睛,“应该也会有些起色。过去有经络不通之处,阿芙蓉药性凶猛,或许能将阻塞的经络冲开。” 这件事执柔不太能有把握,却还是想说出来叫齐楹心里能宽慰些。 “我总在想,你这女孩子善良心软,那时我一直喜欢你这一点,如今却又生出了些许烦恼。若你对我,只是因为怜悯与同情,还有你医者仁心,我又该怎么办。”齐楹侧躺着,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眉目如画。 “可我却想开了。这些都没个所谓,只要你心里装着我就够了。”他说罢似又自嘲一笑,“如今我算是懂得什么叫牵肠挂肚了,你这女孩,当真是不得了。” 他们这样躺着说话,像是回到了未央宫一样。只是外面种的那棵树既不是乌桕也不是梧桐,是南面才多见的植物。 “执柔。” “嗯。” “你说长安和太阳,哪个更远?” 执柔愣住了:“自然……自然是太阳了。一个人哪怕用自己的腿走去长安,一年半载总是能走到的。”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齐楹的语气平淡,“有时候想起长安城,只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若说真有什么舍不下的,那也确实是没有的。只是有时想起你说青檀塔每一层有二十七级台阶,你还说要做我的眼睛,这样多的事,都是在长安发生的。” “难忘的不是什么物件,难忘的是你,执柔。” 他不以物喜己悲久了,难得有这般坦诚的时候。说这话的时候齐楹没有看她,他指着自己的胸口,缓缓说:“这些东西都是忘不掉的,现在记在心里,百年后也会带到地底下。” * 十余天过去了,应清吃了几回执柔开的药,精神的确比过去好些了。 应峰说她能下地了,都是托了执柔的福。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有喜色,却也有一层忧虑。只是看得出,他对执柔比以往更多了不少的信任。 执柔又一次到他家时才明白他的忧虑来源于哪里。 应清比过去出落得更漂亮了,穿着俏丽的衣裳,只是却和一个巷子的男人都有些不清不楚。不论是有妻室的还是没妻室的,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像是能勾走人的魂魄。 应峰是个老实人,面对旁人频频侧目,他总是如临大敌,整个人低头含胸,都不敢与人对视。 他只敢小声劝应清说:“你这样,袁二郎要是回来了,岂不是要生气。倒是一封休书写给你,你说你后半辈子又该怎么办?” 应清并不理会这些:“我管他呢,他横竖是回不来了。” 她像是想开了,整日里穿红着绿,苦了应峰,平日里都高门紧闭起来。 执柔为她换了一套方子:“再吃两回就不用吃了。” 应清倒是不以为意:“好。” “你若是心里难过,也可以和应峰说一说。”执柔道,“别憋在心里。” 应清头上插了根翡翠步摇,人的确是鲜焕多了,神情平静:“多谢你,女郎中。我心里不难过了。” 执柔知道她不想多说,也没有再深劝,离开了时顺街,她又去了一趟益德堂。 到了如今,应峰也对她生出了许多信任,往往也不再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了。 益德堂的老郎中看见执柔,像是看见了祖宗般毕恭毕敬地请她入内:“姑娘可是缺什么东西?尽管说与老朽,但凡事我这益德堂中有的,都能供着姑娘取用。” 他慈眉善目,姿态也很恭敬,执柔却何尝不知道自己身上必然有他图谋的东西。 没有拐弯抹角,执柔照实说了:“有没有能解阿芙蓉的东西?” 听了这三个字,老郎中神情一凛,立刻走到门口看看会不会隔墙有耳,随后将门掩上后才说:“这东西……可不是咱们中原的东西。” 他打量着执柔,轻声问:“外域时常将它当作止疼的药物来用,到底没有广而流传,就算是买,也都是从胡医手里买,姑娘可是身边有人沾上了这东西……” 执柔不答,老郎中只当她是默认。 他犹豫了一下,从架子上拿来一个盒子,里头分门别类地放着不少药材。 “霍山石斛、苁蓉、白玉骨头、鬼切草……”他一个一个拿出来放进纸包里,前前后后放了七八样才住手,“这些都有解毒的功效,只是阿芙蓉这东西不是寻常毒物……” 他小心看了一眼执柔,低声说:“其实……姑娘的血比这些的效用还能更大些。” “这是何故?” 老郎中低声说:“姑娘或许,是个药人。” 执柔从医书中听说过这个名词,据说药人的血是可以解毒救命的东西。 老郎中见她不说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只是这样的事,姑娘千万别声张。大争之世,人人都恨不得掠夺更多的东西,若姑娘真是药人,只怕会成为各国之争,且自古药人本就稀缺,很多药人都是被人放干了血,死于非命的……” * 走出益德堂的门,太阳渐渐隐藏在了云层后面。 天色低沉起来,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腥味,云层堆积,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执柔手里拿着老郎中给她的药,缓缓向三进院走去。 还是和从前一样,她拿着采买的腰牌畅通无阻地回了西跨院。 院子里没有人,两侧的厢房、后面的厨房,安静得一丝声响都不见。 她掀开门帘走进房间里。 外面的风吹得很急,风里已经零零星星地夹杂了一丝雨点。 齐楹靠着床头,元享正拿着一根绳子将他的手缚在一起。 他正半垂着眼,听见脚步声时,缓缓抬起头。 “灶上给你留了饭菜,你去吃吧。”他笑着说。 齐楹的脸色很白,唇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这是阿芙蓉要发作的征兆。这十余天以来,他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次都要比以往能痛苦数倍。 元享给绳子打了个结,沉默地站起身来,嘴唇抿得很紧。 齐楹想支开她,执柔却不肯。 她拔出头上的簪子,对着自己的手臂划去,鲜血涌了出来,元享吓了一跳:“你这是……” 齐楹的眉心蹙起:“怎么?” 执柔拿起桌上的药碗,接住手臂上涌出的鲜血,而后送到齐楹唇边。 “药好了。”她说。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液的甜腥,齐楹抬起眼,眼白处泛起红色的血丝,嗓音喑哑:“薛执柔。” 他切齿般叫出她的名字,说完这一句,便不得不咬紧齿关以应对体内肆意冲撞的感觉。 执柔的目光落在药碗上,轻轻拿起汤匙,将药汁送到齐楹的唇畔。 那双玉石般的眼睛蒙着一层清浅的水雾,他不说话,只是缓缓将头转向旁边。 雨声骤然响起,像是银河九天乍泻,细密地拍打着窗框。 便在此时,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侍卫走到门口高声说:“陛下口谕,带齐楹即刻入内觐见。” 元享和执柔四目相对,执柔把药碗塞进他手里:“务必叫他喝下。” 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第57章 执柔刚走出门, 雨水像是千万条丝线般从滴水檐下滚落下来。 脚步声响起,元享自她身后走来,沉默地把一把伞递给她。 执柔接过, 径自走进了雨里。 垂花门内外都像是藏在雾后面,一派迷蒙空寂的绿色, 照得四野发亮。 一个身量英挺的侍卫站在雨中,在这一众侍卫中, 唯他撑着一把雨伞。 骤雨如倾,依然能看清他目光如炬。 执柔对着他行了礼。 “为何不见齐楹?”高慕知道西院有个新侍女, 今日也的确是头一次见。 执柔说:“他整日里缠绵于病榻, 此刻病重垂危, 还请您代为通传一声。” “病重垂危?”高慕一只手撑着伞,另只手放在自己的佩刀上, 他打量着执柔的脸, 淡淡道,“可不是随随便便传召他, 想见他的人是陛下。他今日推脱、来日亦推脱, 难不成真还拿自己当天子?” “不是推脱, 而是陛下愿意体谅。”隔着雨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执柔的声音仍旧能清晰地传入耳中,“陛下既愿意留他一命,必还是顾念兄弟之情的。只是他如今命在危浅, 若是车马奔波,命丧殿前,也是叫陛下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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