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开玩笑说的,执柔听了抿了抿唇:“那他答应你了?” “现在看来,约么是答应了。” 执柔搂着他的肩膀,端了水来给他喝下。 “若一直这样,怎么办?”她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若齐楹一辈子都摆脱不掉这东西该如何,阿芙蓉本就是外域的药,传到长安的日子太短,且仅仅只是在小范围用药,没有记载,更没有根治的方法,除了硬挺着熬过去之外,始终没有合适的方法。 若是齐楹没熬过去……她不敢去设想。 “那么就劳烦你,给我开副药。”齐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好好送我一程,也不枉咱们相识这一场。” 他素来是甜言蜜语不离口的人,这件事上却又坦诚得不加半分遮掩。 “只是我这心里,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齐楹眼底有笑,“不会轻易舍得去死的。” 风流入眼,却又满地阒静。 * 益州这几日不太平,执柔出门买东西时听了一耳朵,说是益州城西面,有个小山包塌了下去,如今已经叫人圈了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自从西跨院的守卫撤掉之后,执柔有许久都没见过应峰了。 再见时他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应清还好吗?”执柔问。 应峰点头又好头:“身子是好的,只是人……还是那样。” 他叹了口气:“整日里和别人厮混在一处,我真不敢想若是有一天袁二郎回来,见到这等情形,是不是会气得当场写休书。” “听说西边的地又塌了?”执柔问。 “有这回事。官府说是地下水的缘故,可当真是放屁,”他切齿道,“是矿塌了。那个矿几个月前才塌过,如今又塌,可偏偏又不肯关了了事。” “有人伤亡吗?” “死了九个。”应峰道,“也真是邪门了,上回就是死了九个,这回也是九个……”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执柔微微吸了一口气。 这是先帝在时便定下的标准,但凡开采时有了工人殒命,少于九个便由地方官府查办,多于九个,就要上报给州郡的衙门。 “袁二郎……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执柔突然问他。 “也有几个月了。”应峰说,“上回矿塌之后,他派人捎来口信,说矿上没人干活,要顶上几天。再然后就……”他猛地顿住了,狭长的凤目睁得老大,“你……” 他明显心乱了,有些事越想越慌,越琢磨越觉得离谱。 “他……他……”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他,却都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回头替你在汝宁王面前说一嘴。”执柔低声说,“你先别急。” 那日晚饭后,执柔把这件事说给了齐楹听。 “这座矿是私开的,无论如何都不敢报给州郡。”执柔说,“开矿的人显然是料想到了这一重,必然和官府衙门有私下往来。” “这儿可是益州啊。”齐楹缓缓道。 既然齐桓做了天子,益州便是天子脚下,哪怕近在咫尺的地方都出了这样的事,再往远处看、往深处想,不知道有多少腌臢事藏在这静水下面。 “应峰的妹妹,我之前见过好几次。”这些话执柔说得很慢,“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先前她整日里哭,差点没了一条命,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寡妇,因为自己丈夫下落不明,连报偿都拿不到分毫。” “你知不知道民间,有个说法叫‘嫁死’?”齐楹突然问。 执柔摇头:“不曾。” 这词从字面上看,并不难理解。顾名思义,是准备嫁给死人的意思。 那些常年劳作于矿场上的人,行走于刀尖上,很难有女人愿意嫁。但很多时候,若这群人命丧泉下,家属又能得到丰厚的报偿。久而久之,很多人把女儿嫁给他们,暂时组成家庭,为的就是日后能靠这些人的赔命钱赚一笔。 齐楹把这个词的释义给她讲完,缓缓说:“这样的事,虽然你情我愿,只是说到底,一个穷字当头罢了。”国富则民丰,挣扎在困厄生死间的人,处处都是陷阱,步步都是灾祸。 “我不是在说应清,我只是替他们不值。”齐楹为这件事简要做结。 执柔拉着齐楹的手:“我晓得说这样的话是会叫你为难的。可微明,我仍想问问你,能不能有法子帮帮他们。” “这一切,你说是为了我。我心里高兴,又不希望仅仅如此。”她用两只手裹着齐楹的手,握得紧紧的,“都说佛陀慈悲,我求你,别只渡我,也渡一渡众生吧。” 齐楹蓦地笑了:“别这么说。”他顿了顿:“人唯有自渡。” “你说的事我记下了,必然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他从不会怪她做意料之外的事,这是她的慈心,何尝不是他的另一重寄托。 人活于世,齐楹心里装得下执柔,也装得下苍生。 * 益州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宫阙,齐桓如今住在城中的一处宅第里。 前后两处庭院,木构的回廊上悬挂着风灯。后院面阔三间,单檐悬山。重阁连廊,曲折回环。且依山而建,引水成池,池中假山绿岛,沙鸥禽鸟相映。 虽没有来得及大兴土木,却也是奢华到了极处。 他的书房坐落在池塘西南侧,上头的牌额写了“春庭日永”四个字。 高慕站在地罩前,对着齐桓行了个礼。 “朕不是同你说过,叫你老老实实跟着阳陵翁主,你怎么此刻过来了。你如今是朕最信得过的人,高慕,你可别叫朕失望。” 齐桓说话时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阳陵翁主还听话吗?” 听到阳陵翁主四个字,高慕眼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情愫,又被他克制下去:“一切如旧,陛下。” 齐桓听完后还算满意:“如今她也算是老实多了,只要她父亲为朕做事,她便只能乖乖听话。”他顿了顿,“那你今日又为何事而来?” 他手中捏着一根细细的狼毫,就着紫檀木桌作画。 画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身着曲裾,绾着垂髻。他的画技昔年受过大家指导,人物的神韵描摹出了七八成。高慕的目光轻轻落在这幅画上。 “陛下,微臣大概见过画上的这个女人。” 他呼出一口浊气:“在齐楹身边。” 一滴黑色的墨从悬在空中的狼毫中掉落下来,恰好滴落在女人的脸上。 像是晕染开来的一滴泪。 白璧有瑕,这幅画算是毁了。 齐桓缓缓抬头:“你可看清了?” 话是平淡的,语气中又带着肃杀。 “这样的画,微臣在陛下书房中见了十几幅,是断断不会看错的。” 齐桓的目光重新落回这幅画上,看着画中女人宜喜宜嗔的神情,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好啊。” 他将笔放在云山笔架上:“朕也当真是许久没见过她了。”他笑着望向高慕,“你知道她是谁吗?” 高慕摇头,低声说:“微臣不知。” “你既然知道了齐楹的身份,为何猜不出她来?” 未到冠龄的人,如今也有了不怒自威的气魄。 齐桓慢条斯理道:“她是齐楹的皇后,薛伯彦的侄女,薛执柔。” * 走出齐桓的书房,一个纤细的人影正站在石榴树下。 高慕退后半步,对她恭敬的行礼:“皇后娘娘。” 此人正是琅琊王氏的三姑娘,也是齐桓的皇后,闺名叫含章。 齐桓虽以礼相待,可人人都知道,他的心并不在王皇后的身上。 暮夏时节,空气中含着露水的味道,王含章身上穿着红色的大袖衫,头戴凤钗步摇,秀气的眼睛静静落在高慕的脸上,像是能将人心勘破。 “她来了,是吗?”她静静开口问道。
第60章 面对王含章的问题, 高慕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王含章不给他推拒的机会,继续说:“薛执柔来了,是吗?” 高慕对着她行礼道:“臣不知娘娘说的是何人。”他的目光落在王含章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缓缓道:“娘娘怀了身孕,还请珍重自身。” 王含章听罢, 神色淡淡的:“知道了,你回去吧。” 高慕的脚步声走远了, 王含章静静地仰着脸,看向那写着“春庭日永”的四字匾方。这几个字都是齐桓的手书, 都说字如其人, 这几个字虽然寓意平和, 但却写得隽狂,颇有几分吞天吞海的气势, 也符合这位年少天子的野心。 王含章静静地看着这一行字, 心中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和每个十几岁的女孩儿一样,她也曾自闺阁起便憧憬过自己未来的夫君。作为琅琊王家的嫡女, 她的婚事必然不会草草而就。当得知自己要嫁的人是齐桓时, 她曾远远地望过他一眼。 彼时齐桓才到益州, 全益州都在盛传着齐桓马上要登基的消息。这个少年郎君剑眉星目,端方朗朗,是世间少有的俊秀男子。只一眼,她便芳心暗许。 她也曾以为自己会和齐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直到新婚之后, 她去拜见了太皇太后。 富贵雍容的太皇太后,如今也添了几分憔悴衰老,但余威犹在。 太皇太后盯着她打量了一番不说话, 倒是齐桓的生母徐太后笑着叫她起身:“好孩子,生得真是俊俏。到母后这里来坐着, 让我好好瞧瞧。” 王含章乖顺地挨着徐太后坐下,徐太后说:“早听说你这孩子身子单薄,一路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你了。往后有什么事,用的住的不习惯,都只管告诉母后。咱们这儿现在不比未央宫那么气派,真是陛下和哀家对不起你的地方,但你要相信陛下,他早晚会风风光光地把你迎回未央宫。” “是。”王含章盈盈笑说,“来益州前父亲也嘱托过臣妾,臣妾能有缘份见到两位娘娘已经是很大的福分了。” 见她说话温文尔雅,太皇太后的脸色终于松缓了些:“你能这么想,哀家心里也觉得宽慰。”说着让身边的嬷嬷把见面礼送给王含章。 国事吃紧,虽然齐桓没有裁减两位娘娘的用度,可太后也明里暗里贴补了不少,如今能傍身的东西并不多。今日送给王含章的除了绸缎之外,还有一柄玉如意和一对翡翠镯子。 徐太后的礼比太后略轻些,是一条红宝石的项链,还有一对东珠。 王含章谢了赏赐,从侍女身上接过托盘:“这是两条狐裘披风,用的是入冬前的白狐料子,保暖又舒适,是臣妾兄长专程猎来的,也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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