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中的天长地久是假的,人可以相信真心,但真心瞬息万变。 她静静地看着哭诉的周淮阳,轻轻摆手:“不必说了,如此一生便罢了。” 她眼角渗出一滴泪:“我死了,便干净了。” 周淮阳大恸,回身猛地给执柔跪了下来:“你救救她,我求你救她。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我……”他泣涕潸然,语无伦次。 执柔并不扶他:“冠英将军说得可都是实话?” “是。”他顾不得别的,只点头,“求王妃救她。” 执柔从袖中取出另一个瓶子,眼中似有秋水在眶:“解药需得用人血做引子。” 金色的阳光照得她指尖莹然:“冠英将军,舍不舍得?” * 十日后。 花厅角落里的睃猊兽香炉里燃着香料,兑着茉莉花汁子,颇有几分情致。桌上摆着一只双耳陶瓶,里头是一束秋百合,开得娇柔动人。 齐楹静静地坐在案席后面,腰间的松涛纹青带上挂着青玉做的双环,眉下的丝绦绣着云纹,整个人像是露水般清淡。 脚步声响起在门外,周淮阳高大挺拔的身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外面才下过雨,他的官靴踩在地上,一步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汝宁王。”他抱拳行礼,态度比以往恭敬了许多。 齐楹做出一个免礼的手势。 “内人如今好多了,适才我才陪她在院子里走了走,来得迟了。”他在解释自己迟来的原因。博衣宽袖随着他的一番动作,露出腕上才包好的伤痕。 “家国么,自然是家在先。”齐楹虽在笑,咬字却落在了国上。 周淮阳并不是个傻子,淡淡一哂:“我知道汝宁王的来意,只是我周某早年间宦游得久了,对尔虞我诈之事深恶痛绝,早就断了入仕的心思,汝宁王怕是要失望了。” 他素来喜欢打太极,这一席话难得坦诚,显然他已将齐楹划入自己人的阵营里。 “如今内人病体初愈,周某感激王妃近来为内人诊病的心意,愿赠重金与汝宁王。”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上头是十数万两白银。 齐楹没有接这张银票。 “乱世中,明哲保身是正举。”他握着茶杯却不喝,“举国之内,却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将军纵横捭阖,一统江山。将军若不为自己而战,也当为后人一战。” 他凝然默默良久,终叹息一声:“不是我不为后人,只是在我心中,齐桓并非是明主。” “河西之外,临潼关前。他坑杀数千战俘,其间大多是妇孺。我读过两句兵书,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此人年轻狠辣,仁义不足,乌桓、北狄都对他恨之入骨。虽然大长公主和亲与尉迟明德,只怕也不能化干戈为玉帛。我周淮阳一介武夫,从不畏惧上阵杀敌,但我已年过不惑,并不想再为昏庸之主打昏庸之仗。”他望向齐楹眉骨下的丝带,轻声说,“若主君是汝宁王,周淮阳未必不敢一战。” 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满城青瓦。 空气中满是潮湿与淋漓的水汽。 齐楹抬起手,轻轻摘掉自己覆面的丝绦。 花厅里的数盏风灯被吹得左奔右突,香雾缱绻,花影簌簌。 灯下那人抬起眼来,与周淮阳目光相对。 “冠英将军敢不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他唇边含笑,“对着我一个人。” 那双深眸隔岸观火,世事洞察,像是能照亮一整个长安城。 齐楹抬起手:“齐楹愿与冠英将军击掌为誓。”
第68章 秋意一天浓过一天。 因为冠英将军夫人吴其真的缘故, 执柔在益州也算是多了个能说话的人。 她的杏林圣手之名也得以广扬出去。 想请她看诊的人多了,却又碍着她王妃之尊,不好劳烦。其间也有几个高门妻眷, 借着请执柔上门治病的由头,来与她攀附结交。 邀她过府的人多了, 执柔才渐渐品味出来,如今的齐楹早已今非昔比。 那些女眷们愈是恭敬, 愈是因为齐楹的位高权重。 她找一日随口问元享:“齐桓为何敢如此重用齐楹,他全无防备之心吗?” 元享不以为意:“不是不防, 而是根本防不住。” 防不住。 正因早年间的目不视物, 齐楹通透练达, 生出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肠。 梧桐树的叶子铺了满地,执柔抿着唇, 眼里倒映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这一日齐楹出门后不久, 便命人回来传话,说要请夫人去一趟。去哪里、因为什么, 一概都没有细说。这阵子以来, 齐楹的身子比过去好了些, 虽仍是药不离口,到底不似从前那般缠绵病榻的样子。此刻骤然日中时分叫她过去,执柔的心立刻不安定起来。 她叫套车的车夫稍等一等,回到房间里找药来拿。有些他吃得多的药, 执柔命人做成了药丸,用蜡封着防水。还有些磨成了粉,装进了纸包里。她挑拣了几种攥紧手里, 才急急忙忙地跟着车夫走了。 坐在马车上,她没有什么看风景的心思, 一路想着齐楹该不会是有了什么不好。 清早时看上去倒神色如常,再去想昨夜,昨夜……她猛地红着脸克制着自己不再细想。 满城青黄,萧萧落叶。 马车停在了鸣山舍外。 里面仍旧是歌台婉转,风流清雅。元享的容貌太过惹眼,楼下站着的是府上另一位执柔有点脸熟的小厮。见了她,便领着她向茶楼里面走。 有无数人与执柔错肩而过,还有端着茶点的小厮自各处钻来钻去,来无影去无踪似的。他们一手能端三四个托盘,盘上装的是刚露出的桃花酥、玫瑰饼、鱼茸花糕、龙井茶酥。糕饼的甜香混着茶香充盈四处,又隐约觉得这甜腻芬芳中,带着金银铜臭味。 有小厮来将烫好的巾栉给她擦手,执柔没有什么心思,草草擦过就还了回去。 一路走到雅间的门口处,小厮敲了敲门,开门的人是元享,他领着执柔走了进去。 房内铺着地毯,踩上去一点声息都不见。 房间不大,十来步就能走到头。当中摆着一个铜炭盆,上面罩着一层粗眼的铁网,烤着一把板栗和两枚柿子。房中坐了两个人,齐楹在西、另一人背对着门口坐东。 齐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袍子,氅衣挂在木施上,手中拿着一个她早上塞给他的黄铜袖炉。神色尚可,不像是突发急症的样子。他对着她招手:“你瞧这一位,还认不认得?” 那人一转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挂笑,执柔立时便想起了他的名字:“是季先生。” 正是在长安时,她刻意输银子给他的铁官季则昌。 季则昌如今的生意做得很大,几乎遍布了整个益州,见了执柔,掀起衣袍就要跪:“娘娘。” 执柔退了半步,又去看齐楹,小声说:“这样的称呼不得宜,季先生不必如此。” 季则昌不肯,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才起身。 执柔在齐楹身侧坐下,有茶倌来替她上茶。就在这个档口,齐楹隔着桌案来拉她的手,从她掌中将她一路捏着的药丸拿了出来。 最外层是用蜡封存的,被她拿了一路,手上都蹭了一层蜡油。 齐楹眼底有笑:“担心我,嗯?” 他将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摊开的掌上,另找伙计要了快巾栉来给她擦手。 巾栉都是用热水烫过的,摸上去有些热,齐楹托着她的手,细细地将热气吹散。 从手指到手腕,擦完了也不肯松开。 执柔面前的茶盏被茶倌重新烫过,注满了茶汤。 齐楹将目光转向季则昌,示意他继续说。 “既然王爷如今来了益州,我的生意还是要和王爷来做的。”他推来一张纸,“刀枪剑戟,辎重战车,如今咱们都是能造的。上回送来的生铁如今已经打了一批战甲出来,接下来我能做的,都会做。” 听言语,他们已经往来许久了。 “你过去和齐桓交易,如今转而投我,不怕吗?” 季则昌酣畅一笑:“则昌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要效忠的人是谁。既然知道,焉有害怕之理。再者说,报国之心人人都有,个人性命实在太轻太轻。我这一次来益州,就是将各个堂口都交付给王爷,这样就算我死了,这条铁线也不会断。” 后来执柔才知道,因为季则昌一直和益州有往来的缘故,薛则简才派人暗杀了他的长子。他悲痛着掩埋了儿子的骸骨,转过头来,继续将铁器运到益州。 青山埋骨,家仇国恨。 这种事,总有难两全的时候。 齐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地敬他,季则昌饮下后,眼圈微红:“如今能见王爷身体康健,则昌老怀安慰、心胸激荡。天下盼明主,恰如久旱盼甘霖。这一天若能早日到来,则昌虽九死而不悔。” 齐楹颔首:“多谢。” 二人茶杯相碰,季则昌笑道:“愿大裕山河万里。” 从鸣山舍出来之后,二人如同路人般各自离去。 齐楹虽将丝绦重新覆上,却依然缓缓回头望去。 看不见茶舍高悬的匾方,只有耳畔隐隐传来的喧哗。 “我会派人护着他。他与我有往来的事情,早晚会被齐桓知晓。”齐楹倚着马车,轻声说,“他已经没了一个儿子,我不想因为我,让忠臣流干了血。” “那不如早一天送他离开益州。”执柔轻声说,“至少在他自己的地方,能更妥帖些。” “他本就冒着危险来的,早一天出去自然是好的。”齐楹叫了一声元享,元享在马车外应了声。 “找几个人,今夜就送季则昌离开益州。” 齐桓布下了许多人,在齐楹身边的眼线至少有十几个。齐楹有心要隐瞒,但总不会是天衣无缝。他一步一步,离权力更近,却何尝不是愈发危机四伏。 齐楹不想将这些说给执柔来听,但又知道她并不似外表那般柔弱。 “怕不怕?”齐楹笑问。 “怕什么?”执柔抬起眼睛来看他,“怕死吗?” 齐楹笑着,没说话,他单手解了丝绦,静静地盯着她看。 “活着都不怕,还能怕死吗?”执柔亦露出一个笑,“微明,你只管去做,我都会跟着你。” 青春正好的女孩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说出口的话,像是亮堂堂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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