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齐楹捉了她的指尖来轻轻的吻。 马车自长街行过,月亮藏在雾蒙蒙的云后面。 冷的是秋霜,热的是情肠。 * 梆子打过第二声,齐楹侧身睡在外面,压抑着掩唇低声咳了几下。 执柔轻轻动了动身子,齐楹便在被子下面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吵醒你了?” “没。”她小声答,“心里不安定。” 齐楹派出去护送季则昌的人一直没回来。 他拍了拍她的胳膊:“没事的,天快亮了。” 执柔见他咳嗽得有些厉害,想要帮他倒一杯水,才起身来,就听见元享隔着一道门压抑着说:“主子,鸣山舍那边出事了,您要不要去一趟?” 季则昌如今就宿在鸣山舍附近的民房里,齐楹听罢起身下地。 衣服都是现成挂在木施上的,他径自穿戴好,又走回床边,将床幔摘了下来。 层层叠叠的堆纱铺了满床,隔着朦胧的床幔,齐楹的声音平静安宁地传来:“睡醒了我若没回来,你便叫人将门窗锁好,不要轻易出门。” 执柔心里猛地跳了两下,她掀开床帐看向齐楹:“会有事吗?” 齐楹已经快步走到门口,听她如此问,站定了身子回头望来。 人影依稀,看不见他的脸,只有那双微亮的眸子在夜色里倒映着星光。 “不会。”他笑着说。 随后,只听得门轴开合一次,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长夜重新安静下来。 自齐楹走后,执柔的心便乱起来。锦衾中尚带着齐楹身上的余温,却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冷下来。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时辰,再睁眼时天才刚刚放亮。 她下了地,推开窗户,檐下立着一对灰喜鹊。 侍女见她醒了,过来给她打水沐盥。 “外头有消息了吗?”她问。 侍女摇头:“昨夜王爷走后,就再没有消息传来。天亮后,派去鸣山舍的人回来说,那边一派安静,一点动静都没有。” 早饭吃得食不知味,硬生生挨到了天光大亮。 太阳升起来,吹散了夜里的薄雾,院子里的树叶上还挂着露水,阳光照得晶莹剔透。 执柔走到院子里说:“给我套辆车。” * 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卖菜的商贩、担着扁担的货郎,摩肩接踵地走在街上。 执柔将车帘子掀开一个角往外看,街上看上去并无什么大不同,只是多了很多看似衣着普通,实则眼神锐利的‘寻常百姓’。 必然是出了什么事,马车一路开到鸣山舍外,平日里迎来送往的茶楼,此刻竟然大门紧闭。执柔小声对车夫说:“别停,继续走。” 车夫得了旨意,立刻继续往前走。 没人注意这辆其貌不扬的马车。 车夫从前面转了个弯,花了一刻钟的时间重新从鸣山舍之外路过,这样的偶遇不能多,这是第二回 ,执柔心里盘算着,要是到了第三回都没个结果,她便回家去等着。她还记得齐楹嘱托的话,让她锁好了门窗。 这一回经过鸣山舍不远的巷子时,她突然瞧见了一个人。 他头戴纶巾,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低着头往前走。 是季则昌。 执柔不由得松了口气,她叫着车夫:“去那巷子口。” 马车停了,执柔掀开帘子的一角,季则昌抬起眼恰好与她四目相对。 紧接着,他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般,视线径自从她脸上错开。 “先生要去哪?不如让我捎你一程。”执柔小声说。 季则昌这才如梦初醒般看向这辆马车,连连摆手:“小娘子菩萨心肠,只是看方向咱们不顺路,小娘子还是快回家去吧。” 他一面说一面绕过马车,根本不给执柔再说话的时间。 就在这时,执柔才发觉他身后远远地跟了几个人。 那些人显然也注意了这辆马车,只是因为他们只说了两句话,那几个深衣短打的人只多看了两眼,便继续跟着季则昌向东走去。 从始至终也没见到齐楹,执柔看着季则昌走进了一个巷子里,那几人紧随其后很快也消失在了路的尽头。马车自那巷子口路过,执柔透过帘子看去,只见一个人高举着一把刀,狠狠向季则昌后心处刺入。 离得远,听不见冷刃洞穿皮肉时令人牙酸的声音。 血若红花,忠臣的血溅出三尺远。 执柔定定地看着,手指在袖中狠狠握成拳。 “回府。”她低声说。 那一路,她满脑子都是季则昌酣畅的笑容,彼时他举着茶杯,对着她说“个人的性命太轻太轻”,不知那一刻,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她只在一瞬间顿悟,有些路每向前一步,都要踩着血和白骨来走。 没有退路,落子无悔。 季则昌说“愿大裕山河万里”时,大概已经料定了今天。 她将头靠在车壁上,心里又想起齐楹。 如今,最难过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第69章 车辚辚, 马萧萧。 无数英豪埋骨他乡。 执柔回了宅子,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执柔在院子里略站了站,只觉得空气中还依稀弥漫着血腥味。 这样直直白白取人性命的事, 看了一次便像是被梦魇住了了一般,画面总会反反复复地重现在眼前。执柔走进房间里, 找了个八仙榻坐着,喝了两杯茶才觉得心静下来。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 外头才传话来,说齐楹回来了。 此刻外头零零星星地飘着雨点, 落在地上就看不见了, 沾在人的鬓角衣袖间。灯火将斜飞的雨丝打得朦朦胧胧。 执柔起身走到门口, 没先见到齐楹的人,便听见元享的声音。 他手里拿着马鞭, 劈头盖脸地训斥今日为她套车出去的车夫。 “元享。”执柔叫他, “是我让他去的,你别怪他。” 听她说话, 元享对着她笑了一下:“是。” 回身又踹了车夫一脚:“下回再惊着王妃娘娘, 让你提头来见。” 那车夫忙不迭地走了, 元享才上前来,执柔往他身后望:“微明呢?” “主子去沐盥了,一会儿就来。” 才掌灯,现在就沐盥…… 见她眼中有忧色, 元享怕她多想:“今日见血了,主子怕冲撞了娘娘。” “见血?”执柔低低重复。 “是。”元享小声答,“季先生死了, 总得有人要偿命。”说完了他又觉得失言:“娘娘别怕,这都……” 执柔摇头:“没事的, 我知道了。” 奴才们正次第将府宅里的风灯点燃,四周亮堂堂的,人脸都被染上一层暖软的橙黄。 “微明可受伤了?”执柔又问。 “没有。”元享的声音也低,像是怕人听见,“齐桓去了鸣山舍。” 三言两语间,执柔渐渐串联出了全局。 昨夜必然是齐楹的人探听出了什么风声,才紧着叫齐楹过去。只是等齐楹到了鸣山舍,坐在屋子里的人不是季则昌,而是齐桓。 另一边,季则昌知道齐桓在,必然不敢再入内,最终命丧街头。 他们兄弟二人终是有了短兵相接的时候,虽然没有彻底撕破脸,许多事却也心知肚明起来。 “王妃不要担心,就算有了这回,齐桓也不敢如何。”元享说得平静,“主子不是任由他捏圆捏扁的。” 齐桓对齐楹有忌惮,哪怕他如今在益州登基做了主君,也不能明着对着齐楹下手。 她如何不知他的本事,从长安到益州,齐楹总是能把一切都顾及得很好。 只是流血和死人这样的事,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情义二字。 何况是始终只为他一人效忠的季则昌。 以命相酬。 齐楹此人,世人都说他薄情,执柔却知道,他最是重情重义不过。 垂花门外响起脚步声,执柔循声望去,垂花门上的灯笼照得人影幢幢,齐楹立在门口,领子敞开着,头发还没干透,半干不干地披在身上。这样的秋日里,光在院子里站着都冒着寒意。 那双深色的眼睛倒映着一点烛光,星星点点的。 无尽灯火深处,他像是飘飘荡荡许久才回来的远行客。 他的缎头靴踩着沙沙的落叶,一步一步地走来,一直走到廊下,他抬手摘掉了她发上的一片黄叶。何时掉在上面的,她竟都不知道。齐楹摊开掌心来给她看:“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他笑:“倒不知何日能与我们执柔共白首。” 执柔去拉他的手,果真冷得像是一块冰。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等真到了嘴边,只剩一句:“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厨房里的菜都还在灶火上煨着,要吃什么都是有的。 齐楹抬步向房中走:“你吃过了吗?” 执柔摇头:“没。” 齐楹率先掀了帘子,让她先进去:“你想吃什么,我随你吃。” 执柔叫了份咸笋蒸鹅、水晶冬瓜饺、丝瓜蒸黄鱼和光明虾炙。 几个碟子摆在桌上,额外再上了一道汤。齐楹吃了两只冬瓜饺便停下来。 倒是茶又喝了两三杯。 他头发没干,执柔叫人来给炭盆填炭火,细密的火星子一颗颗地爆开来,这顿饭到底吃得食不知味。执柔知道他心里难过,却又深觉言语苍白,无法弥补万一。待女使们将盘子都撤下去,她才想着要同他说点什么。 “今日……”她才开了头,又顿了顿,觉得这样的话怎么说都不得宜。 “明日天气好,带你出去走走?”他微微弯唇,“做两只风筝拿出去放,当是散心。” 他不想提白天的事。 没料理好自己的情绪,他便喜欢将心事藏着。 执柔点头:“好。” 于是齐楹叫来元享,嘱咐了两句,片刻后,元享拿了些颜料水粉、白绢纱线来。 “喜欢什么,咱们自己画。”他在桌前摊开白绢,找了炭笔出来给执柔,“我不擅长这些,还得仰赖着你来动手。” 他不会作画,连写字都是近来慢慢在学的。执柔握着炭笔,齐楹走到她背后,环住了她的腰:“你喜欢什么就画什么。” 执柔咬着唇,拿炭笔打了个稿。是一尾金光璀璨的鲤鱼。 “虽惭锦鲤成穿额,忝获骊龙不寐珠。”齐楹笑说,“《列仙传》里说,鲤鱼是仙人的坐骑,能驮着人成仙去的,可见是好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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