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和她相公一模一样的招风耳。 在场三人见此面露微光,朱屠夫侧首抵拳轻咳一声,带着一脸镇定的女子被丫鬟客气迎进了大门。 大门关上前,还能看见走在最后的马脸衙役一口亲在了男娃的脸上。而他的夫人牵着女儿走在前头,正好错过了这一幕。 门缓缓阖上,“砰”一声,沉闷的响。 卫大虎收回视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行字,内容直白:那女子是你男人在外头养的外室,那男娃得称你一声母亲才是。 老头字写得不错,笔画瞧着好看,但卫大虎一个都不认识,是马六念给他听的,他听完觉得很满意,一两碎银子没白花,写得非常有水准,直击重点。 他去买了几个热乎乎的馒头,在街边儿寻了个嘬着手指头望着他直流口水的小娃,招手叫他过来。小孩儿也不怕他,小跑到他面前,卫大虎递了个馒头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吃完,一个劲儿拍着胸口,等他缓过劲儿来,才把手头的纸条递给他,道:“你去敲那户人家的小门,然后把这张纸条递给开门的人,就说‘你家姑爷今儿把他在外头养的外室和儿子带进家门了,你把纸条拿去给你家小姐’。就这两句,能记住不?” 小孩儿猛点头,伸手接过纸条,一脸垂涎地盯着他手头的馒头。 卫大虎见此便又递了一个给他,小孩儿蹲在地上抓了把雪塞进嘴里,待雪化成水润了喉咙,嗓子眼没那么干燥了,他抱着馒头边啃便朝着那户人家的小门跑去。 卫大虎站在远处,见他敲了门,不过片刻,小门便开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站在门口,小孩儿对她说了两句话,便见一只手落在腰间、瞧着是要摸铜板的丫鬟脸色巨变,骤然低头看向这个被她当做上门乞讨的娃子。 小孩儿把纸条塞到她手里,不顾她的身后大声叫喊,一溜烟便跑没了影儿。 卫大虎抹了一把头上的积雪,迈步走到一家面摊前,他要了两碗卤面,又叫隔壁给他做上几个炊饼送来。他从木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往桌面上一怼,双目落在那家紧闭的大门上,大掌捞过老板端上来的第一碗卤面,挑起一夹便吸溜进嘴里。 卤面虽贵,但卤子是真香啊,待隔壁摊主的小儿把炊饼给他送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碎银子递过去,叫他再给做上二十来张炊饼包好给他送来,再把小儿找给他的铜板一半塞怀里,一半拍桌上,对老板道:“再上两碗卤面!” 吃到第二碗卤面时,那家紧闭的大门开了一条缝,之前那个拿信儿的丫鬟从里面出来,埋头便往外头疾步走去。 吃到第四碗卤面时,那丫鬟跟在一个富贵的老头身后,一路小跑,嘴里嘀嘀咕咕小声与他说着啥。而在他们身后,跟着两个体态健壮的汉子,他们护卫在老头身旁,瞧着是府上的护卫。 四人一路疾行,走到门口时,老头的脸色已黑沉如墨。 最后一筷子面下肚,卫大虎起身,拿上用油纸包裹好的炊饼便起身离开。 回到马六家,背上用麻袋装了满满一篓的麦麸,麦麸本轻巧,但落在肩头却不是那么回事儿,老重了。他花了大价钱买的粗盐和药材都在里头,最上面甚至还放了一袋粗粮面粉。相比进城,出城检查没那般严格,卫大虎也不咋担心,这般放是马六强烈要求的,甚至因为麦麸能吃,乡下都是麦麸混着米煮粥,他还小气吧啦斤斤计较直捻手指,还有这个背篓,愣是气得卫大虎反手便朝他丢了一两银子。 拿去,都拿去,日后江湖不见,你自安好罢。 背上花几十两买来的大量粗盐和药材,卫大虎离开了马六家。 出了巷子,他又去对面街上买了不少馒头,在付账时,几个官爷从另一条街挎着刀小跑过来,为首的官爷长着一双阴狠的三角眼,他们所到之处,百姓无不避而远之。 刀鞘撞击的声音沉闷冷硬,脚踩雪地的急促让人心惊。 卫大虎叼了个馒头在嘴里,像一个好奇心旺盛的莽汉,一路慢悠悠跟在官爷们身后,直至走到他之前站过的地儿。 卤面摊子的老板还记得他,见他也被那户人家的动静吸引来,连连摇头道:“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那府里的姑爷就没了。那家姑爷可是个官爷啊,你看,连衙门里的同僚们都来了……” “咋地,死的蹊跷?官爷来查案呐?”卫大虎故作不解。 “哎哟,咋可能上他家查案,你是不知他家是什么人?”面摊老板看了眼周围,见大家伙都被那家的动静吸引去,他以手挡唇小声道:“那可是咱们主簿大人家的亲戚!就他家那姑爷,你当我为啥说他是姑爷,全因他是个上门入赘的赘婿,生的娃都得跟着夫人姓。那群官爷哪里是上他家查案,顶多是走个过场,死的毕竟是衙门的人。” 至于蹊跷不蹊跷,哎呦,他们老百姓哪里懂得那些,就看那家人是啥态度呗,若是闹大要查案,那定是有蹊跷。若是啥事儿都没有,悄无声息埋了,蹊跷?什么蹊跷? 蹊跷不了一点,就是突发急症人没了。 卫大虎深深看了面摊老板一眼,这世上有多少蠢货,便有多少明白人。有些人自作聪明,把别人的脸面尊严踩在地上随意践踏,还洋洋得意,自以为能瞒天过海。 却不知一朝事发,他有几条命来承受他人的怒火? 猫有九条命,人可只有一条,丢了就没了。 官爷们一来一往,不到半刻钟。 待他们前脚刚走,那府上的后门便抬出三卷破席,一个壮硕的家丁赶着驴车,顶着风雪出了城门。 卫大虎跟在他身后,一路顺利出了城。 飘扬的白雪像摇动的丧幡,大雪迷人眼。都说老马识途,尽忠职守的驴也是如此,它的蹄子踩着厚重积雪,驮着它的主人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叮当,叮当…… 板车上的破席被颠簸散开,露出一只胖嘟嘟的手腕,挂在小娃手上的银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 叮,当。
第111章 111 ◎啊啊啊啊好冷的天啊◎ 走山路的卫大虎和走大路的驴车几乎同时到达定河镇。 驴蹄子踩着风雪, 路过镇子半刻没停,它似真能找着家般,不需家丁驱赶, 自个便晓得往前走。 朱家在长桥村,离周家村不远,卫大虎从山上下来,便一路跟在驴车后头。赶驴车的家丁瞅了他一眼,没看出啥不对来, 除了身高体魄有别于普通的乡下汉子,脚下那一双造得都快露出大脚趾的旧棉鞋就和泥腿子没啥两样, 没什么值得关注的。 家丁冷漠收回目光,手头鞭子一抽,驴挨了疼,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驴车驶入通往长桥村的泥泞小路,乡间小路难走,深一个坑浅一个坑, 愈发颠簸, 积雪已有半指厚板车上,卷起的破席不知何时全部散开,露出三具身子已然僵硬的尸体。 大雪纷飞,乡下却少有躲在家中窝着烤火的,这两日雪下的大,除了清晨,傍晚也有不少人家搭着梯子扫屋顶的积雪, 怕的就是晚间雪不停会压塌房屋。 住在村头人家看见驴车进村, 晓得这是朱屠夫回来了, 他们村就朱家有驴车, 往日朱屠夫便赶着这辆驴车进进出出好不威风。村里人人都羡慕朱老汉和他婆娘生了个有本事的儿子,小时候没看出朱老大有啥出息,矮壮矮壮一个,干活儿还爱偷懒,十来岁了,地里的活儿都丢给老子娘和妹子,一看就是个没出息的懒汉。 可你猜怎么着?还真是,有本事的人瞧不上这一亩三分地,他不爱干农活,学别人跑去外头闯未来,还愣是叫他给闯出来了,不但在外头认识当官的大老爷,自个还在镇上开了个猪肉铺,有赚不完的银子不说,一日三顿餐餐都有肉,连家中那两间泥土房都翻新重建,如今村里最阔气的便是他家那几间砖瓦房。 建了房,买了地,娶了妻,生了子,日日忙活生意,结交县里的大人物,十里八村谁说起朱屠夫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本事人呢…… 临济过年,家中养了肥猪的这些日子都往朱家走得勤,今儿你送鸡蛋,明儿我拧一篮子菜,伏小做低哄着朱家老两口,为的便是指望朱屠夫上门收猪时价格高上那么几分。 因着他背靠官爷,连镇上另一家开了几十年的猪肉铺都不敢和他掰腕子,何况是村里人,十里八村,除了他朱屠夫,就没有第二个杀猪匠敢在他的地盘上收猪抢生意,这些大家伙心里都有数,也没人愿意得罪他,为的便是过年卖猪多赚几个铜板。 故此这家汉子看见驴车进村,连忙把手头笤帚一扔,从竹梯上下来,冲堂屋里的爹娘道:“朱屠夫回村了,娘,你收拾几个鸡蛋,我给朱老叔送去。哎哟,赶紧的吧你,别磨磨叽叽的了,那可是个贵人,人家忙着呢,今儿跑县里,明儿在镇上,下回他再回村怕是得过年了!” 他娘不情不愿去屋里捡了十来个鸡蛋,把篮子递给他,嘀咕抱怨:“年年往他家送多少东西,也没见他来拉猪的时候多给几个铜板,咱家攒几个鸡蛋容易吗?墩子昨儿便念叨着要吃鸡蛋,你这个当爹的都舍不得,要留着送去朱家,自己的儿子都不心疼,满心满眼都是捧他人臭脚……” 汉子一听,气得把篮子猛地一拽,再不愿和娘说一句,扭头对爹道:“您听听娘说的是啥话,我这么做为的是啥?你当我愿意捧别人臭脚,那你可晓得那些没哄着朱家的人,你去问问,他家猪圈里的猪卖价多少!”他怒气冲冲说完,没看爹娘难看的脸色,顶着风雪便一路疾驰去了朱家。 和他一般想法的村民不少,就这么一会儿,便看见好些个人和他一般朝着朱家走去。 年年都是如此,平日还罢,临近年关,村长家都没朱家人气旺,就如汉子的娘所言,年年往朱家送多少东西,平日里又帮着他家干多少活儿,他们能得多大的好处? 得不着!半点好处都落不着! 可即便如此,也多的是人上他家献殷勤,在村里,甚至外头,唯一不把朱家放在眼里的全是家中没养猪的人家,但凡你家中养着肥猪,你只要想卖,就不得不讨好朱屠夫。得罪了他,他若不愿收你家的猪,那便没人敢在这个地界和他对着干,你家的猪要么留着自家吃,要么只能便宜卖给他。 他们长桥村的人好歹占了个同村人的好处,只要不是得罪了朱家人,便是价格抬不上去,朱屠夫也愿意高抬贵手不压价。所以汉子他娘说什么“没多给几个铜板”,汉子气得眼皮字浅,只心疼那几个鸡蛋,却没想过他心里能好受?送礼还得弯着腰排队呢,他干的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他忍气吞声装乖卖傻图的是啥?还不是他家猪圈里那两头大肥猪! 汉子在家受了一肚子气,在路上遇到了相熟的人家,心头的火气被冷风一吹,霎时熄灭。雪愈发的大了,连几步外的人都有些看不清面容,临近朱家,他脸上的不忿退去,变成了热切讨好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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