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腿坐在蒲团上,托起沈霓靠在他怀中。 她软得不像话,四肢的灰白蔓延到脸上,那些倾城颜色都被覆上一层死气,但沈照渡看在眼里,却比阳春三月里的桃李还要绮丽。 “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小时候的事吗?现在我给你讲讲吧……” * 董沧带着一队禁军精兵从京城出发,经过近一天一夜的急行军,终于在东方破晓之际抵达归元寺的山门。 佛门清净地,他们一众人下马进门时,都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 慧觉一早便在百步梯前等候,见董沧走上来,单掌颔首施礼。 “沈都督从昨天早上开始就在大雄宝殿里,大人若是来找他,现在就可以上去了。” 正要开口说明来意的董沧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作揖回礼:“谢谢大师,我们这就上去,绝不扰了寺庙的清净。” 慧觉笑而不语。 这儿的清净早被沈照渡打碎了。 董沧中途歇了好几次才爬上几乎看不见尽头的百步梯,大殿的木门紧闭着,浓烈的檀香从破口的糊窗纸里幽然流出。 来这里之前,他还去了沈府,知道沈霓已经仙逝,被沈照渡带走的消息。 疯痴得荒唐。 他轻轻将门推开,才开了一条缝,木门便被散落一地的贡品卡住,檀香燃烧的气味立刻汹涌而来。 巨大的佛像下,沈照渡席地而坐,怀里抱着一个玄色的身影,在香火缥缈中低声说着些什么。 他用力把门推开,跨过门槛停在沈照渡身后,终于看到他怀里的沈霓的模样。 脸上若无死气,他或许会以为这位曾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贵妃还活在人世。 “阿渡,我是来传圣旨的。” 董沧早已做好被无视的准备,谁知沈照渡慢慢抬头,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嘘了一声:“你小声点说,她睡着了,别吵醒她。” 董沧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 曾经浴血沙场的意气少年落魄犹如路边乞丐,下巴与眼圈黑青,脸上身上还有凝结的血块血污,任谁来看都无法将面前此人与权倾天下的昭武侯联系起来。 “阿渡,”董沧蹲下来耐着性子和他说,“你杀了阿玉奇,是大功,陛下不准备治你逃军之罪。只要你肯回到漠北把那些乌合之众剿灭,大都督的位置依旧是你的!” 看着他万念俱灰的萧索模样,董沧提高声音:“你就不想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吗?” 沈照渡没有半点起伏,声音嘶哑得像将要断裂的粗麻绳:“封狼居胥能让沈霓醒过来吗?” 董沧一窒,恼怒地扯起他的衣领:“该醒的是你!她已经死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复活死人,你要做的是保全自己的性命,保家卫国,而不是在这里发疯!” 听不得那个不吉利的字,沈照渡一个激灵,反手掐住董沧的脖子大吼:“如果她死了,我保全这条烂命又有何用!” 失去了他的拥抱,沈霓软塌的身子立刻滑落。 他紧张地低头将人搂回怀中,用脸颊抵住她冰冷的额头,也不知是抚慰自己,还是抚慰怀里的人。 “你不要在这里吵着她休息,滚出去。” 董沧恨铁不成钢,只想抬脚将这块冥顽不灵的磐石踢碎。 “你不愿意振作是吧?”他将自己的佩剑扔到蒲团上,“抗旨和逃军都是死罪,我也懒得带你这个活死人回京丢脸,你自己找个地方,和你怀里的女人一同下黄泉罢了!” 董沧气冲冲走了,烟雾缭绕的大殿里又只剩他和沈霓。 “我说过的,等出征回来,就辞官和你隐居。现在正好回到归元寺,等到了晚上,我们一起去西面的清溪看流萤好不好?” 怀里的沈霓自然是回答不了他,但他没有流露半点失落。 昨天他就是这样度过的,一个人说了整整一天,本来就粗粝的嗓子已经哑得似要咳血,凄厉得难听。 他轻手轻脚将沈霓放到蒲团上,拿起董沧扔下的佩剑拔出一截冷光。 他憔悴深陷的双眼映在上面,空洞中带着一缕缕疯狂的笑。 “董沧以为我不想吗?” 说完,他用力抽出剑身,怕喷出来的鲜血会玷污沈霓,他往后退了一步,闭眼将剑刃横在颈侧,露出第一个释然放下的笑意。 “沈霓,我现在就下黄泉去陪你。” 他握紧剑柄,正要用力一划,忽然一只手扯住他散开的护腕。 ----
第46章 四十六 剑刃已经深入皮肉,血珠汨汨滑落他僵硬的颈脖,像有一根羽毛划过,痒进他的骨头里,他却不敢轻举妄动。 “你在干什么?” 胸口上的压迫感尚存,沈霓开口时气若游丝,嗓子像被像被一块嶙峋的粗石堵住了一般,声音又哑又沉。 沈照渡缓缓低头,被他妥帖放在蒲团上的沈霓睁开了眼睛,软疲的手无力地挂在他护腕上。 “还不把剑放下!” 气急的她一开口便呛得连咳几声,沈照渡铿的一声扔掉手上的长剑,连滚带爬地跪到她身边。 “你、你……” 他有好多疑问,想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想问她为什么会醒过来,但看到沈霓还咳嗽不止,还是闭上嘴巴将她扶坐起来。 “要喝口水吗?” 晕厥太久,沈霓起身时晕晕乎乎,头一歪倒在沈照渡肩头虚弱地靠着:“喝……” 沈照渡忙要起身,又被她软绵绵地拉住衣袖:“你要去哪儿?” 她又急又委屈,倒把沈照渡听蒙了。 “当然是给你倒水去。” “那我不喝了。”她拉紧他的手,用额头抵住他的胸口左右蹭了蹭,“我更想你陪着我。” 不同于刚才的冰冷僵硬,他怀里的沈霓温暖柔软,微弱的气息扫过他开裂的手指,湿润他龟裂的土地。 “那吃个水果?” 他捡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梨子,在干净的蒲团上擦了擦递给沈霓。 沈霓抬眸看了他一眼,嫌弃地推开:“这是供品,我才不要吃。”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沈照渡蹙眉犯难:“那……” “你就不好奇我怎么了吗?”沈霓想敲他的榆木脑袋,“你看着一点高兴欢喜的样子都没有!” 陈方丈和她说过,龟息丸能伪造出死亡的假象,药效奇猛无比,虽不会伤及根本,但起效时越是挣扎,封闭穴道的过程越艰辛痛苦。 如果她安安静静躺着等穴道封闭,假死就会像睡觉一般容易,若不是为了提醒沈照渡,她才不需要辛苦和药丸争夺呼吸。 结果这人还真的不听她的话,打算自刎。 她恼得伸出双手掐他邋遢的脸颊:“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听我的话!” 指下的脸蛋不再是小时候的柔软细腻,坚韧粗糙,已经被沙场的风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匕首。 沈霓还想再掐几下,沈照渡突然扑上来,用双臂紧紧抱着她,直到两人紧紧相贴,交缠的双手还是不愿有一分一毫的放松。 “喂……”沈霓快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想用手推开他时,忽然有一滴温热的水滴在她后颈,凉凉地滑进她的脊背。 “我会痛。” 他没头没脑的话让沈霓往外推的手顿了顿:“那你掐回来?” 伏在她身上的沈照渡肩膀微微耸动,柔软的嘴唇贴在她跳动的脉搏上。 “所以,这不是梦,对吗?” 这不是梦,他的一生所求,真的回到他面前。 他的执念,被所有人唾弃鄙夷的贪嗔痴都不是虚妄,丝丝缕缕纠缠成红绳,将他和沈霓绑在一起。 任谁来也分离不了。 眼泪时不时滴在她皮肤上,偏偏沈照渡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沈霓轻扫着他微微抽动的后背:“好了,再哭宝殿要被你淹没了。” “谁哭了。”他的反驳没有一点力度,还不肯起身,只松开环在她背上的手偷偷擦了擦眼睛。 沈霓唇角弯了弯,没再调侃他,任由肩背宽阔的他靠在自己身上,汲取她的温度,以探虚实。 “沈照渡。”拥着她的手臂又要收紧,沈霓不再纵容他,“你再收紧我就真的要死了。” “不许说死!” 他激动地起身,一双眼睛被泪水洗刷得透亮澄澈,不见方才的浑浊空洞,眼圈红红的,格外惹人怜。 沈霓不以为意,看了看没关紧的殿门,正要起身,沈照渡却还抓着她的肩膀不肯放手。 他用力瞪着被水浸软的眼睛:“你重新说过,不许再说那个字。” 药效退去时,最先恢复的是听觉,沈霓听到了董沧气急败坏的怒吼,也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守着别人,没心思跟他闹腾。 “你小声点,怕别人不知道我没……” 话还没说完,沈霓就被他强硬地捂住了嘴巴,只能呜呜和他对骂:“你做什么!” “不准说那个字。”他犟起来谁都拉不动,逼着她改口,“你呸一下再重说。” 沈霓认真打量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玩笑之意,噗嗤笑出了声音。 “好了好了。”她拉开沈照渡的手,摸到他结痂粗糙的伤口,扬起的眉毛随之垂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是不是很痛?” 阿玉奇带来的都是精兵,他一个人能杀出重围,身上受的伤必然不少。 对上她朦胧的双眼,沈照渡的心也跟着软下去。 “不疼。”他反手与沈霓十指相扣,低头与她鼻尖相碰,“只顾着痛惜你抛下我不管,顾不上其他了。” 沈霓被他逗笑,松手抬手捏他鼻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这都是真心话。”沈照渡再次将她拥进怀里,“我也很想听你的话,但一想到以后的人生都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好不容易收回去耳朵眼泪又要浮现,他又将脸藏进沈霓的颈侧:“你不能残忍地让我独活。” 正午的钟声雄浑又空灵,沈霓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内心对他的厌恶正逐渐减少,或许是在行宫后山里,也许是在紫微殿为她与沈婳对峙时。 他用数不尽的偏袒和爱护铸成一座城池将她围困。 失去意识前,她脑海里浮现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要亲吻沈照渡。 而现下也是。 “沈照渡,”她拉过他的大掌按在自己小腹上,“我饿了。” 沈照渡再次犯难。 想站起来吧,沈霓却不肯放开他的手,而宝殿里虽满地吃食,但…… 他捡起刚才那个梨子咬下一口,再递给她:“我吃过,就不算供品了。” 早已习惯他的无耻,沈霓浅笑,却不肯接过梨子:“我饿得没力气了,你喂我。” 沈照渡怔了怔。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醒来后的沈霓格外黏人,不是在床上那种纠缠欢愉,而是一种亲近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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