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知道芙姝在冷嘲热讽,但听见她说谢谢,眼里仍涌上些欣然。 …… 经过几日的相处,芙姝逐渐发觉了他家没人的真相。 去年陆氏觉得吴王保不住江南这块地,撇下不得宠的几个房,暗地里走水路准备举家迁出吴郡。陆氏家中四女三男,这个庶子还是比较争气的,其他孩子花大价钱读私学,只有他读的是朝廷资助的官学。 留下陆玄简也是因为吴郡的官学是除了京城国子监以外,全大雍最好的书院,既然已经入了学,那读完再走也不迟。 再怎么样都有陆氏在背后撑腰。 可是这孩子却照顾不好自己,生母前些年也死了,只他一人与几个家丁住在旧宅。 芙姝晚上给他熬药,又来到他房中,语重心长道:“今晚是最后一日了,你身体已康健,明日便可回去读书,人不读书会变傻的。” “不想去官学……”少年嘴唇微微蠕动,极小声地抱怨,却还是被芙姝听见了。 说完,他耳根有些热,便偷偷去看芙姝的反应。 他是妙寂,是曾被世人捧于高位,淡泊浊欲、心怀大义,庇佑三界的佛门尊者。 而这样一个佛门尊者,是从来不会说自己不愿意或者不想去做某事的。 他不会说,更不能说。 莫说不愿去做,他连做不到的资格都没有。 他记得在许久、许久之前,他还未皈依时,自己也曾是如此骄矜的性子,后来,他因为这样的性子吃了许多苦头,又害死了爹娘 。 人吃的苦一多,苦就会把人给吞了,人没了性子,便可以无所谓地扛起许多东西,无所谓地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能做得到。 他如今只是扮作一介少年人,少年人有少年人的心性,若说了,也应该无所谓的吧? 芙姝接话道:“为何不想去?我也是开书院的。” 见他眼光噌地一亮,芙姝便又忍着笑道,“但你是男子,你不能去。” 少年眼中的光又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 芙姝对此只能笑笑,她才不怕别人说她不公平,她就要不公平。 世间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 这个世道对男子包容,却忽视她们最基本的需求,压迫本性,吃喝住行都有一套严格的标准去约束。 凭什么呢?她也想喊不公平。 只见他垂下眼,指尖攥着衣袍,不知该如何表达。 “我只是……” 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他这边还在忸怩,芙姝便率先开口道:“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芙姝撇去浮沫,盛了满满一碗深黑色的药汁。 少年端起碗抿了一口,娇气地蹙起两道墨眉,嘴角一撇:“苦。” “苦也得喝。” 芙姝坐在床榻边,托着下颌看着他喝。 “不想喝。”他又说。 芙姝深吸一口气:“你不喝我现在便将你赶出去。” 少年浑身一颤,乖乖地捏着碗檐一口干了。看他喝完,芙姝又递上一碗,然后便开始收拾炉具准备走人,可她一站起身,衣带又被扯住。 “怎么了?”芙姝转过头,眨眨眼。 他没开口,芙姝想了想,心领神会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哄小孩儿的糖块来:“这是米花糖,你吃吧。” 少年摇摇头:“我怕黑……” 芙姝点点头:“我不关灯。” “我怕鬼。”他垂眼,装模作样地捂住心口。 二人都不知道的是,这话若是被凌微听去了,恐怕眼珠都要瞪出来。太华山的修士都知道,哪怕是地狱爬上来的厉鬼,手段都没妙寂如今的狠。 “我是太华山来的医修,没有鬼会来扰你的。”芙姝是怎么也想不通,最后一晚,这人怎么黏糊糊的? “可我就想……就想你留下来陪我……” 说完这句话,妙寂感觉自己嘴都麻了,牙根也麻了。脸热得快冒烟,若是羞怯可以被具象化,他的头顶如今定是乎乎冒着热气。 芙姝望着那张白净瘦弱的脸,轻笑了一声:“那你喊我一声姐姐,我便留下来陪你。” 他明显有些接受不了,面色发白,一方清润的桃花眼瞪得比杏儿还圆。芙姝是看出他性格有些娇矜才故意这么说,只是她没想到,此人被逼到一定地步并不会退缩。 “姐……姐……”说罢,他微微抬目,眼角下垂,眼里盈着一层水光。 芙姝败给他了。 夜很漫长,她便枕在一旁的桌案上等着他睡。可是他只是静静地靠坐在床榻上看她,没有一丁点睡意。到最后,芙姝都等困了,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你怎么还不睡呢?”芙姝努力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他。 “习惯了。”他放低了声音道,“家里的大人不让我睡,特别是我爹……” 妙寂记得,爹娘死后,他便被师尊收养了。 师尊让他学习打坐调息,他困得很,睡过去了,第二日被提到练武场上,当众用荆条打得半死。后来他便逐渐习惯了,从三日,到五日,再到半月,一月两月,半年一年…… 到如今,他已不用睡觉了。 只有那一回…… 同她做了那种事后,心一安,紧绷的精神便困倦下来,最后竟是睡得比她还熟。 “你是说他们逼你读书,不让你睡觉?” 他轻轻颔首。 芙姝轻叹一声,这孩子命真不好,连觉都无法睡。她走至床榻边坐下,自信地拍拍自己的肩头:“你睡吧,在我这里你可以睡一会儿。” “不用担心,我不告诉你爹娘。”她弯起唇,眼中盈着细碎的笑意。 少年看得恍惚,情不自禁地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侧。他知道芙姝每日都很忙,要劳心劳力地做很多事情,吃食也应付,一下子瘦了许多,肩膀上面那一块骨头微突,硌着人的下颌,不很舒服。 她吃了那么多许多苦,得找机会养回去才是。 与此同时,重新被她接纳的那点喜意自他心底油然而生,漫上心头,几乎要挤满胸腔。 多久没有如此靠近了?他阖上眼,让垂落的睫羽掩住无故涌上眼眶的酸意。 她身上有细辛与甘草混合的味道,还加了一撮芍药,微辛中带着些许的甘与酸,他熟悉药理,知道她用的应是解表散寒,安神宁心的方子。那药味被她身上的体温一蒸,便柔和了许多,若再往颈侧靠近一些,还能嗅到轻暖的发香。 他这样想着,身旁蓦然传来少女安稳的呼吸声。 芙姝就这样睡着了。 砰砰—— 砰砰—— 妙寂微愣,只觉得耳畔的心跳愈发地有力,眼前晕眩不已。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与她变得如此亲近。 不一会儿,他又觉得苦恼,芙姝如此信任他人,若是有人要借机害她,完全可以得手。 他忍不住微微抬头,望着芙姝的面庞,减缓了呼吸的速度。 伸手想替她拨开碎发,忍了半日,最终却只是替她提了提身上的被子。半晌后,妙寂仍觉不够,便又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脉上,发觉脉象平稳后,他才肯阖上眼,安心靠在她肩侧。 像两只暂时收敛爪牙的兽物,以一臂相偎。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心乱 今日是七月初七,芙姝早早下了课,跟夏桃慕在路上买了凤仙花,准备回家一起染指甲,然后再去逛逛勾栏。 路过官学时,又碰见陆玄简。 少年墨发高束,锦袍玉带,衬得他身量颀长清隽,有同窗与他交流,便淡漠回应几句,蓦然瞧见她,眸光氤氲着几分温润。 芙姝与他打招呼,少年眼中的笑意愈发深重。旁的几个少年见了,便调笑道:“原以为陆郎今年七夕又要同我们下棋,却未想已有姑娘作陪。” 少年垂首“嗯”了一声。 芙姝站在一旁含笑不语,待那几位同 窗都上了马车,她便掩嘴悄声问他:“与我作陪?难不成你也要染凤仙花?” “不可以么?” “可以啊,但染完你莫后悔。” …… 荀卿早早便出街口等着接芙姝回家,未想她今日身侧多了一个人。 两人眼底都蕴着一方寒潭,沉冷着,誓要将对方盯出个洞来。 荀卿以为芙姝喜欢尊者那身强体壮的成熟男子,他便拼命锻炼长高,未料今日她又带回个貌美的少年人,瞧那白净的脸,不知是谁家的贵公子。 “呃,你们……要不相互认识下?这是陆玄简,陆氏二郎。” “他是荀卿,是我的朋友。” 荀卿自小便对这些朱门官宦子弟无甚好感,却又无法直接冷脸面对芙姝,便僵硬地扯出一抹笑,道了声好。 吃了茶点,几人便开始捣凤仙花。 芙姝前几日便说七夕要染指甲,但荀卿几番回绝,芙姝就不管他了,与夏桃慕相互染完,又拉着陆玄简的手,开始替他染。 芙姝怕他又被家中长辈说教,便只给他染了右手的小指。仔细捏起一团凤仙花糜放于指甲之上,再用青布包起,待到晚上,拆开便是淡淡的胭脂色。 荀卿坐在她身后,像个背后灵。 “我也想染。”他不客气道。 芙姝疑惑道:“嗯?你先前不是不喜欢?” 荀卿盯着陆玄简,心中醋意勃发,却又无法显露,只得咬牙切齿道:“现在又喜欢了。” 芙姝沉吟了一段时间,愉快地合掌道:“那好,你们相互染吧。” 陆玄简、荀卿面色俱是一白:“不行!” “这有何好害羞的,你们年纪相衬,不如趁此机会交流下感情。” 两人听罢,只好硬着头皮,抓着对方的手胡乱地涂,吃过晚饭后,两人整只手都斑驳着褐红的胭脂,像作案后未来得及清洗。 趁着芙姝跟夏桃慕去换衣服,在芙姝面前一向乖巧淡漠的陆玄简,望着自己的手,眼里露出些许嫌弃:“丑。” 荀卿亦冷眼道:“哼,你给我做的也一样丑。” 芙姝换了身带荷叶边的交领裙裳,淡淡的烟青色,发间扎着两个低低的双髻。短圆的杏脸,粉面朱唇,眼角点着花钿,在月光下闪着皎洁的偏光,俏皮灵动得很。 夏桃慕跟她穿的是同款,代表二人情如手足。 几人出门,芙姝拉着夏桃慕去捞金鱼,吃吃逛逛不亦乐乎,徒留身后两个少年人冷面相觑。可只要芙姝一转头,二人面色便瞬间春风化雨,侃侃而谈。 勾栏里闹噱头的商贩很多,其中一个便是让同行男伴斗女工的,第一名奖励一对贝簪。那贝簪雕着两对素白的双飞蝶,栩栩如生,贝壳又天生质殊,在光下七彩流溢,芙姝看得目不转睛。荀卿看出她想要,主动说要参加,若无法夺得第一,他便用自己的小金库买。 陆玄简亦不声不响地也站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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